第二章(第7/12页)

他一辈子都在亲戚中间分赠财产。我母亲得到了两万福林,我们用这笔钱买了一栋“自己的房子”。我的那位嫁到维也纳的小姨也得到了两万福林;但是我父亲在几十年里一直向大伯父支付那笔预付遗产的利息,而维也纳的亲戚们则免付利息,他们像获取礼物一样获得巨款。在战争爆发的第三年,大伯父去世了,确切地说是饿死的;维也纳的亲戚们描述说,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将自己的一切都捐给了穷人,连副食票也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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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维也纳亲戚们整天都在弹琴。六个女儿轮流着拉小提琴,弹钢琴,甚至还拉大提琴,吹单簧管。她们把音乐之外所剩无几的时间,全花在了跳舞上。位于希特金区的那套底层公寓被音乐声、姑娘们的尖叫声和歌声震得嗡嗡作响。整栋楼都摇摇欲坠,十口人住在三间屋里:父母,六个女儿,后来在战争中阵亡的唯一的儿子弗兰茨尔,还有三十年前就已经很老了的老女佣玛丽,她只能忍着腿脚的疼痛挪着碎步在半地下室内潮湿、昏暗的厨房里为一家人做饭。楼后有一个狭长的花园,那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黄香李树、两棵只结杂交小核桃的老核桃树、一片野草莓矮丛和长在花园尽头角落的一株芬芳扑鼻的接骨木。核桃树周围摆着长凳和桌子,从开春到晚秋,这一大家人都在这里安营扎寨。男主人弗朗茨一天到晚地站在那儿,他是位画家,长发飘舞,脖子上系着艺术家的领花,长了一个小辣椒杨奇[79]那样又红又长的鼻子,戴着眼镜,总是满腹心事地盯着画架上刚开始落笔的油画布,同时听着从孩子们房间敞开的窗户里传出的小提琴或钢琴声……“不行,跑调了!”特鲁黛或玛尔塔的手下刚有偏差,老弗朗茨就扯着脖子大声喊。他同时培养六个女儿,画油画,跟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的老女佣玛丽或妻子罗莎争吵。希特金区家里的所有春夏秋冬都是这样度过的;生活就在这么悄然地流逝。

这一家人的生活过得相当拮据;他们没钱,只是在希特金区的公寓里、在奇思妙想中挣钱。许多要交的杂费,七个孩子的穿衣、教育和食品开销,我姨父买颜料、画笔和画布的钱,还有生活中不得不花的医药费,买衣服买书交房租,还要避暑度假,这一切都仰仗天上掉馅饼的偶然幸运。靠音乐和艺术是无法糊口的。姨父画了很多画。他为妻子和六个女儿画过各个年龄段的肖像,画完这幢房子和花园后,又画维也纳的公共建筑,画拉因茨和默德林[80]乡下的门窗;他为亲戚们画过肖像,还临摹过照片,画过一年四季的风景,画过他喜欢的所有花束;他看见什么就画什么,连地下室和阁楼都没漏下。在他的画上要什么有什么,大画家将生活中的一切都记录到了画布上。姨父的画作非常精美,手法细腻,用色敏锐,光影斑驳,景物和人物的布局比例和谐,第一眼看上去谁都会喜欢。这些画完美无缺,有大师的风范。但是如果仔细审视,在欣赏了我姨父的多幅作品之后,就会觉得画里缺了点什么。画里缺的就是他,我姨父自己。他是那么谦逊,那么内向,以至于不敢在作品里发声。他是艺术家,但从来不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

他们真的就像鸟儿一样生活,过着节俭的日子,在希特金区的公寓里叽叽喳喳,等待幸运降临。偶尔,有一两个闺女飞了出去,飞到外面闯荡世界,出嫁或——踩着华尔兹的舞步——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感情风暴。而后,等到婚姻或者华尔兹舞曲结束,她们又重新回到希特金区。玛丽已经老得看不出年纪了,就像《圣经》里的女性人物。他们在琴房里或封闭的门廊里放下一张吊床[81],让逃跑者在家里摇摇欲坠的房檐下落脚。女孩们和父亲仍不知疲倦地演奏,画画。他们生活在维也纳,生活在乐声悠扬、芳香醉人、和谐优雅的城市节奏里,并用充满激情的歌声、画面、旋律、观点和动作表达着生活。就这样,这家人跟画架、跑音了的钢琴、吊床、欢快而优雅的贫寒、动荡不安的生活方式和平共处,享受维也纳赐予他们的最大恩惠。老弗朗茨和六个女儿至少跟圣斯蒂芬教堂和“铁树”[82]一样属于维也纳。我们只要想起维也纳,就不可能不想起他们。施尼茨勒[83]和霍夫曼斯塔尔[84]一起去过他们家,在希特金区的花园里做过客;阿尔滕贝格[85]曾给女孩们写过情书,后来又认真地要了回去,卖给了报社,收入自己的文集。有三个女儿学芭蕾舞,后来跳到了大世界,当然也是迈着华尔兹舞步,永远不会踩错点。这三个小女儿跳着轻快的华尔兹,她们的脚步声和笑声从圣彼得堡传到纽约,她们是维也纳的特使,浑身充满了情感丰富、旋律优美的四三拍节奏。老画家站在院子里的画架前,画剩下的模特,跟我母亲的大姐——女孩们的母亲罗莎吵架。他们吵了五十年的架,即使在银婚、金婚的晚餐上也吵得好几次要背过气去,但喘上气之后继续吵。一旦合同到期或跟丈夫离婚后,女孩们就会返回娘家,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曾在许多大都市豪华饭店套间下榻的世界著名女舞蹈家,回到家后,晚上一声不响地爬上吊床,睡在姐妹们中间……

画家有时到城里散步,经常带回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战利品;比如说,从破产了的歌剧院买回一套镀金的客厅家具,或在多罗泰宫[86]用合理的价格买下几副浅紫色的女士长手套。这一切散布在全家人的记忆里,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受到精神刺激。舞台家具不得不摆在大屋里,浅紫色的手套女儿们戴了许多年。不过,艺术家弗朗茨有时候也悄悄溜到街上,因为家庭的田园诗生活显然无法满足他奔逸的想象力。在婚姻的模式之外,有时也需要积累一些不洁的体验。他在维也纳人口密集的老城区租下一间画室,在那里可以摆脱家人的监视,享受女性的绘画之美。女孩们了解艺术家渴望美的心灵火花,她们为这间秘密画室和模特埋单,想方设法地跟父亲“做戏”。老画家已经七十多岁,仍然有时下午出门,穿着深色西服,系着白色领花,手里攥着一束裹在报纸里的野花……罗莎透过厨房的窗口望着丈夫的背影,即使五十年的婚姻也无法减轻她心里难言的苦涩。这种时候,玛丽总是深有感叹地说:“艺术家都是这样!”女佣站在女主人身边,从厨房的窗口一起望着远行者的背影。

与此同时,永不枯竭的音乐从公寓的某个角落里涓涓流出。在这幢房子里,大家不会单独坐下来弹钢琴或拉小提琴;当然也有偶然的例外,不知疲倦的演奏、练习、教学偶尔会因突然发生的某种不和谐、不抒情的噪音而中断。格莱特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正在练习一套将在维也纳歌剧院表演的芭蕾舞;特鲁黛在钢琴旁为一位准备到音乐学院任教的学生辅导;希尔达和玛尔塔在前厅拉小提琴。在这永远不会停息的洪流里,老画家有时也丢下画笔,抄起乐器——他有乐感极好的耳朵,能拉一手出色的大提琴,事实上他对所有乐器都有研究——或者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平静地坐在某出轻歌剧里用过的、桌腿描金的道具桌前,拿出钢笔、墨水和羊皮纸,修改五幕历史悲剧中某一幕的手稿。七十年里,他总共写了四十部戏剧,用扬抑格和长短格的形式再现哈布斯堡王朝的历史,讲述了许多类似霍费尔·安德拉什[87]那样的奥地利历史人物的生平故事。在外人看来,这家人的精神状态有问题,家庭成员是那么需要表现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因而置身于崇高的艺术境界。无论画笔,还是琴弓,对他们来讲并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用来表达和讴歌他们为之献身的艺术和谐的工具而已。从更高层、更复杂的意义上讲,在他们中间其实只有老画家自己,不但画画漂亮,拉大提琴出色,还能用扬抑格写剧本,总是讴歌生活和艺术。他耸着架了一副眼镜的鼻子,嗅着芳香在世界上逍遥,以同样的喜悦享受喷香的古雅什汤、格莱特在歌剧院的演出、舒曼的音乐和维也纳老城内画室里的不洁体验。女儿们经常怀着理解的善意帮助他……他们很穷,但以自己的方式惹人瞩目;这家人总是在“创作”;音乐使他们超脱于市井的尘嚣之上。如果他们没钱,演奏音乐;如果他们热恋,演奏音乐;如果他们对情人失望,也演奏音乐,只不过演奏悲伤的曲调。来访者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音乐。“玛尔塔准备离婚了!”他们的一位朋友站在花园门口推测道,他对这家人的情况了如指掌,因为玛尔塔一旦出现感情危机,就会一连几天地演奏塞扎尔·弗兰克[88]的《A大调奏鸣曲》。玛尔塔经常离婚。塞扎尔·弗兰克的奏鸣曲在希特金区逐渐流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