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2页)

家族人谨慎、虔诚地紧密团结在一起。某种潜意识的危机感和出于历史原因的审慎态度,将这些传统的萨克森家庭凝聚在一起。他们留心外部世界的变化,日常生活十分简朴。我的曾祖父住在老布达,住在当时中央广场旁唯一一栋带阳台的楼房里(那栋楼现在还在),每天早上都用马车送儿子们去佩斯上大学……但是,从他跟儿子们的通信中获知,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节俭,就连要给哪个儿子买一件新衬衫都要经过仔细讨论,假如需要定做一身新制服,家里人需要开会商量。这些外来的传统市民家庭,在匈牙利生活得谨小慎微,毫不张扬。外族人的头脑确实很难理解这个看上去可爱、想起来诱人、感觉无比高贵、不遗余力地在市民化的匈牙利社会。在这里,律师活得像大庄园主,医生助理坐着轿子,当临时工的地质测量员晚上跟老爷一起打牌豪赌……“国家”只是一个概念,就像保护人或奶牛。半个世纪后,匈牙利的中产阶层将伸出数百万只手抓住给吃给喝、用退休金催眠的国家之躯不放。但在奥匈帝国成立之前,对匈牙利人来讲,官员还是一个“没有薪水的职业”,并要为之付出一笔财产;副州长腰缠万贯地走进州政府,离开那里时穷困潦倒……

我祖父是我出生的那座城市的财政顾问。他很早过世,享年还不到五十岁,身后留下一屁股债务和少得可怜的退休金。债务落到两个儿子肩上,他们从学生时代就开始还债,用当家教挣来的钱一点一点地还。我父亲当上律师后仍在还家里的欠债。当见习律师时,他为有钱人家的孩子做辅导,就开始偿还祖父留下的债务。由于祖父很早过世,留给家人的记忆少得可怜。我父亲对他也记忆模糊。他喜欢音乐,能用拉丁语读书;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祖父的一切。他只留下了几支烟杆很长、雕成大胡子形象、熏得焦黄的浮石烟斗和一座雕刻精美的烟斗架。他连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只有一幅实在让人难以恭维的椭圆形油画,出自某位蹩脚画师之手。我祖父的生命,就这样不留痕迹地从家庭里消失。在冷峻、严肃的祖母的记忆里,也只能透过不朽的家族往事看到一丝微弱的反光。那是一位刚毅的妇人,R. 克莱门汀,一个人用几个福林的退休金拉扯大了三个孩子,生活意志格外坚强。她像传统妇人那样会纺线织布,妙手生花;她一辈子想方设法、殚精竭虑地维持着这个小家庭的平衡。她是一位表情严厉、言行不苟的妇人,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她知道生活就是责任。她没有“心理症结”。她在这个地球上有事要做,而且做完了。

8

我有一位叔公住在佩斯,在大学里教法律。在人们眼里,在世纪末富有的匈牙利,他是学识最渊博、思想最独特的人之一。在上个世纪,匈牙利是多么的富有啊,拥有那么多非凡超群的天赋人物!奥朗尼、裴多菲、沃洛什马蒂、凯梅尼、久拉伊、厄特沃什、塞梅尔维斯——在青少年时代,我一想起佩斯的叔公,心里就感到无限自豪,他的名字镌刻在匈牙利世纪天才榜上!他教了半个世纪的民事法,并且——法学家们都这样认为——为匈牙利法学思想带来一场革命;许多年里,匈牙利的民事法都由他撰写。他的思维奔逸,对教育不太上心,只对“我的—你的”界定问题感兴趣。人类的共生极为复杂,与其说是由一系列法律问题组成的难题,不如说是道德问题。“民事法”实际上就是生活本身……

他的思辨能力——某种非凡的内心公正、不可收买的判决勇气和游刃有余的从容应变——激发了学生们和同时代人的“天才”想象。无论在他的日常工作、精神气质,还是言行举止中,都能让人感到一股独一无二、充满个性、无法形容的力量;他出奇制胜的表述与阐释,无不带着“天才”的个性色彩。他是特立独行的导师,不大理会弟子们的狂热,痛恨死记硬背,主考时对于聪颖的孩子从不刁难,即使对方不能对答如流地回答提问,他也总是高抬贵手……他拖着巨大的身躯吃力地走上讲台,倚在讲桌上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躺在上面;他带着从容自若、坚不可摧的平静。有的时候,他在课堂上一言不发地听诚惶诚恐、满头大汗的法学生的陈述。“虽然跑题了,但我看得出来,你有天赋。”有时他会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经他主考的匈牙利法学生数以千计,只要谁一旦体会到他与众不同的思维逻辑,就很难再摆脱掉他的影响。没有人知道某一个话题会在哪里转折,会到哪里结束。表述的方式与方向,只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复杂、稠密的语句(有一位学生形容他的语句“像中风、割脉一样紧迫”),出人意料的措辞,突如其来的想象,难以理解的比喻,丰富而严谨的语言洪流,神秘的“个性”。哪怕是连词的使用都泄露了其“作家”身份。他总爱使用冷僻的词汇表达看法,所以说他是“天才的怪人”情有可原!就他所选择的领域而言,他不仅是专家,而且是创造者和发现者。在他之前,没有人研究民事法;在他之后,似乎没有必要对他的陈述进行大修大改:凡是读过他著作的人,都有这个感觉。

这两位法学家,维也纳的浪漫主义者马伽什舅公和佩斯的这位叔公,都凭着他们享誉全国的名望和令人诚惶诚恐的严谨,为我们家打上了“杰出法学世家”的烙印。我父亲也是一位律师,毫无疑问,我也应该是。我们每年都去看望佩斯的叔公;他本人也格外上心地维持这个家族的团结,但并不太跟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直接交往。他住在布达,后来搬到佩斯区的一栋避暑别墅;他从那里去大学授课,认识许多住在老城街巷内的大人物们。路人们只要一见到他,都会停下脚步,凝视他的背影。他的着衣方式颇为古怪,西服的下摆从短外套下缘露出来;而且他跟所有的大老爷们一样,身上从来不带钱。一辈子从来没想过钱,他的这种做派纯属自然,并非装腔作势。他长得像一只古生物,身高马大,身体笨重。在思想上和生活里,他也似乎尺度超常,毋庸置疑地体现在用餐、娱乐、生活方式和生活细节等各个方面。有一回,政府请他出任司法部部长,但他没有接受;事过很久,他解释说,他喜欢当我行我素的教师,不想当部长,因为“部长”是奴才,一旦惹老爷们不高兴,随时可以被辞掉……他是一位不受管束的人,按照自己的内在法则生活;他以自己的方式自律,但不受社会规范约束,自在逍遥……不管去哪儿,他都步行,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搭乘公交车。这位怪人在我的记忆中已相当模糊,我只能扭捏害羞地跟他讲话。跟家里大多数成员和他的孩子们一样,在我的印象里,他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可爱生灵,是肩负重荷的大自然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