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11页)
我跟父亲一起度过了几天刻意为之的慈爱日子,就像一个人在温情脉脉、非常人道的疯人院里可能体验到的几个瞬间。慈爱的高潮是我们俩坐在马车上跑了一整天,坐在胶皮车轮的出租小马车上,两耳听到的永远是车轮柔软、清晰的吱呀声,马蹄轻轻踏在用木桩铺成的安德拉什大街上;我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雍容显贵,我根本不知道居然还会有这样的生活……即便如此,我还是为这种殷实的生活感到自罪;这种“自罪感”,好像我对什么人做了什么邪恶的事,即使当我活得很好时(我是多么想“好好地活着!”),这种感觉也不会消失,会始终伴随我的余生。我不太考虑生活的彼岸,我不能解释这种自罪感;孩子们都是天生的“有产阶级”,直到生活迫使他们戒掉无尽的欲求。我贪婪地享受着这种优雅闲适的新感受——当时正值和煦的秋日,我们每天中午都出门到城市公园的豪华饭店用午餐,那里的人都认识我父亲,侍者们更是百般殷勤,我是多么地为他自豪!——与此同时,我还是觉得内心焦虑,惴惴不安,在这种贵族的奢华中,我既没有绝对的安全感,也不觉得像在家里那么舒适……父亲对博物馆百逛不厌,他让我选择,我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了佩斯的全景画展。整个佩斯在噼啪燃烧,到处蒙着一层石灰,每个街角都建了房子;在巨大、幸福、富裕的帝都,到处都在盖宏伟的楼宇,伴着噼啪的烧石灰声,庞然巨厦拔地而起。这里的匆促和忙碌,透着一股生意的味道;在佩斯,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家乡那座精美的小城,想起那里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拱券式房屋。站在环路边杂乱无章、实用而呆板的居民楼前,我会感到心烦意乱,禁不住蒙羞地垂下眼帘……在倒数第二天下午,我和父亲去了“小马戏院”;我期待的是与众不同、可能有点出格的节目,但结果只有几只海狗和杂技演员登台,一位戴草帽、满月脸的大胖子唱了一句这样的歌词:“您看没看到布达佩斯的夜色?……”我当即感到有些鄙视。在佩斯,我始终要当“外地人”,从第一分钟开始,我就顽固地感觉自己是外地人,有意识地,带着一股羞恼的傲慢;这种感觉,即使今天在这座城市,有时也会突然袭来。
一天下午,我们坐进了出租车(当时城里已经开始跑第一批“的士”,它们像上足了发条的指针,吓人地在街上飞速蹦跳),我们驶向布达的寄宿学校。父亲一直陪我到最后一刻。我攥着他的手,哭了起来,毫无疑问,分手的时刻已经到来。办公室里,一位身穿黑色教袍的神父接待了我们,举手投足都带着官场的礼貌;这位神父主持这所寄宿学校,他是一位著名的青少年读物作家和经验丰富的教育家。从这幢高大建筑的会客室里,可以望见多瑙河和佩斯的一片灰屋顶的一角;房内的墙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相框,相框里摆放的都是社会名流和学校资助人的照片。我的名字被写进一本厚厚的名册里,校长礼貌地跟我父亲寒暄,随后用一个聪明、干练、和蔼的动作抓住我的胳膊,好像是在安慰我说:“嘿,别怕,不会那么疼的!”他打了一个含蓄的手势,表示现在是告别的时候了……父亲把我搂在怀里,我立即无措地举目四望,仿佛大难临头,已在劫难逃,他已经没有办法救助我了!我惊恐、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我环视了一下房间,黑衣神父已经坐回到写字台后,点燃一支烟,缓缓吐了一口,用不带感情色彩的礼貌语调说:“我了解你的一切。以后我会注意你的。”他这话里并没有威胁,而是宽慰。随后他伸手按了下桌铃,将我交给了一位学监。
我们三十五个人睡在一个房间里,两个年级的寄宿生在同一幢楼里学习、住宿,只在用餐时才聚在一起,在一个能容两百人的大饭堂里。我被编进了五、六年级;今天我都不知道因为什么——也许他们想以这种方式消灭“我的早熟”,要么就是,那位“了解我的一切”的神父想让我害怕他们?高大的寝室内有两排床铺,有一扇门通向盥洗室,那里有六七个水龙头和洗漱池;在大厅的尽头还有一扇门,从门后可以透过一个小窗口朝屋内窥视,在一盏蓝光的夜灯映照下,可以监视睡觉者的一举一动,值班的管理员睡着了……学监为我安排的床铺,夹在两个六年级大孩子中间;其中一位是帕普[129]的伯爵,另一位是佩斯州大庄园主的公子。年轻的学监把我带到集体工作室,告诉我哪张工作桌是我的,然后把我一个人丢下,扬长而去;偶尔有几名学员走来走去,扫地,拖地,收拾卫生,三天后我们就要参加圣灵节活动,在那三天里大家可以随心所欲,新生们可以不受作息时间制约在院里和教室里玩耍,了解这座大房子的秘密。我走进工作室,坐到指定给我的桌子前;那是一张有衬垫、装饰繁复的雕花木桌,抽屉上染有墨水的污迹,桌子离窗户很近,窗外正对的是眼看就要坍塌的楼房庭院和只有仆人们进出的走廊——在漫长的囚禁中,我不知道多少次眺望过那座摇摇欲坠的兵营!——这样的桌子在房间里摆有三十多张,排成军人的方阵;与其说是住宿学校,在我的记忆中更像是军营。我看不到任何彩色的斑点,连好看些的家具、适合插在乡下花瓶里的野花也没有;我在楼里穿行,每层都有两间教室和两间寝室;我在一间大厅里发现了一张台球桌,带栅栏门的橱柜里摆满书籍。没有人搭理我。“老生”们的脸上表情迟钝,带着青春期的颓唐,他们满腹戒心地观察我;失落、伤心的我,在他们眼里也许很可笑。是啊,半年后我也会变成他们那副样子,当新生入校时,我也会变得态度冷酷,脸上带着傲慢的淡漠。到处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就像是在医院里。我在寝室里找到我的包裹,于是把东西掏出来;走廊里有一排编有号码、可以上锁的狭窄立柜,每个橱柜里都塞了被褥,味道难闻,好像洒了消毒水,或是某种石碳酸。眼前的现实令人绝望,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我跟学员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心里都感到焦虑不堪。我坐到自己床上,坐在光线变暗的寝室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在楼下花园内,有几名“老生”正在踢球,我听到军令似的喊号声。我心怀厌恶地看着陌生的床铺,怔怔地望着无情的人群,从现在开始,我不得不在他们中间生活,睡觉,思考,永远不会再有独处的瞬间……我打了一个冷颤。在昏暗的屋内,有个人一直在晃来晃去,站到我面前,他个子不高,身体羸弱,我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庞微微发光,有人用非常平静的抱歉语调说:“我是克莱斯;但今年我将做私教学生,因为我病得很重。”他用冰凉、柔软的手指握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