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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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宿学校……身穿囚衣的服刑者人影,像鬼魂一样排成鹅队踯躅蹒跚。手淫,在男孩子当中相当普遍。夜里,我们在寝室里忍受季节交替,面面相觑;下午,我们在教室里读课文或做作业,不时溜出去上厕所,然后挂着黑眼圈摇摇晃晃地回到教室。绝大多数孩子并不掩饰这种心病;两百多个年轻、健康、春情勃发的鲜活生命挤在这里,身体挨着身体,在危机四伏的青春骚动中,经常顾不得去想别的什么,唯有听从肉体的指令。

在高年级的走读生中,大多数是对住校生心怀同情的“佩斯孩子”,他们穿戴时髦,是年轻的风流子;他们已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了,头顶硬檐礼帽,泡咖啡馆,去电影院,把自己打扮成花花公子,恬不知耻地信口编纂情爱体验。我们怀着心灵的焦渴听他们的绯闻,我们既是囚徒,又是孩子,在学校纪律与青春期的双重危机中情感泛滥。慢慢地,我也“学会了”;乐此不疲地活在虚妄之中,即便为了赢得再小不过的一点点优势,也能够转着眼球绞尽脑汁;只有凭靠被驯服的温顺、持久不懈的同谋般团结和警惕才能够取胜……我意识到,我被要求完成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猴子的机灵和驴子的见识,还有被驯化之后牙关紧咬的顺从。我们很快就跟校方的权势,跟教师和管理员们议和了。但是,我跟大多数同学自觉自愿、心安理得地与之议和的那些东西始终无法达成和解,我实在无法接受那类令人难以忍受的热忱期待,那类低级、廉价的荣耀,那类令人不屑、狡黠奸猾的惩罚式肯定;与我们教育者的意图,与惩罚的事实相比,这一切更加刺痛并伤害我的自尊。“这是他们的工作。”当学监“警告”我们时,我这样想,并耸一耸肩……但是,受到警告的羊群更喜欢长鞭,是啊,他们像对忏悔一样充满了期待,遭到鞭挞之后,他们可以再无顾忌地投身那些甜言蜜语的小罪孽的怀抱。与严厉的校规校纪相比,同伴们更让我备受折磨。我怀着心悸和惊诧,不可思议地审视他们的娱乐、他们的游戏、他们的读物、他们的罪孽和品德;他们的一切都这般粗鄙,这般低级,无论“罪”与“罚”,都像纸牌游戏一样随便得令人羞惭……某种原始的“需要”在我体内反叛。我渴望别样的“罪孽”,并且乐意承受它们,假如需要的话,我还乐意承受别样的“惩罚”——但是,情况依然如旧……他们的快感需求、敌意的态度、靠不住的承诺、对罪恶感的麻木不仁和机关算尽、假情假意的野蛮羞辱了我。也许我口无遮拦,缺思少虑,但这使我在跟他们一起度过的日子里,得以远离各种各样矫揉造作的小集团;“假若为了自己的归属、平安、藏隐和被供养,我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我想,“那我还是不要为好……我更乐意孤身独处,遭人嘲笑、危机四伏地孤身独处,远远地观望,看他们如何逢场作戏,满足欲望,争风夺势。”这种惊恐的疑虑,很早就压得我喘不过气。后来,即便生活的经验,也难以减轻这种最初的、令人困惑的惊恐。

逢年过节,我回乡探家,穿着盛装走在小城河畔的林荫道上;或许正是这套盛装,这身“成年人”打扮,成为我年少时就在屈辱、卑贱的环境下失掉“童贞”的原因之一。圣诞节,我回到家中,一切听从母亲的安排;对我来说,真实的家庭场景已变得虚无。在筹备过节那几天,所有的一切都很“神秘”;然而,当母亲依然如旧地努力为圣诞节游戏营造出灵动、细腻的气氛,试图通过精心的策划让那些日子充满惊喜,我们已经是成年、世故的男孩子了;几乎每次在点燃蜡烛的那一刻,母亲都用阵阵抽泣释解身心的紧张,晚餐的时候,她早已精疲力竭,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节日的魔力总是一次次重现:我喜欢这些日子,仿佛母亲想用她手中并不完美的小工具,将永远闪光的“和平世界”的传说与善良人的童话焊接到一起。十四岁那年,我知道了成年人的“一切”,但仍然偷偷地等待耶稣到来。在那一年冬天,我牙齿打颤地回家过节,穿着军官式制服神气地走在小城河畔的林荫道上,从里到外都冻僵了,就因为我曾郑重其事地向学校里的一位朋友——泽姆普林州大庄园主的儿子发誓,我要在圣诞节假期做“那件事”。这位泽姆普林的男孩也不过刚满十四岁,在一个周日的午后,他去了州政府大街的一个“那种地方”,并且做了“那件事”。一连几个月,他都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可悲的英雄壮举,直到我发誓绝不能落到他的后面。我很难从那次因“蛮勇”造成的伤痛中痊愈;事情过去了许多年,我才稍稍忘掉一些内心的忧虑与震惊;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未能摆脱这种惊恐的困扰,漫无目标地在大都市的街上徘徊,始终不敢放纵自己,不愿再去那些同龄人都争先恐后、乐此不疲地寻花问柳的地方,用那般廉价、肮脏的性爱泥淖解除恼人的性饥渴。我许下“誓言”,并凭借“蛮勇”做了那件事;之后留下了惊厥的记忆,那种令人痛苦、难以解脱的“罪恶感”,后来折磨了我许多年。

圣诞节的前几天,我去了鲜花大街;当时雪花纷飞,下午四点就天已黄昏。我只记得那是一个充满了凡士林、煤油和肥皂气味,并且烧得非常暖和的房间;关于那次造访,别的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不知道我在女人那里待了几分钟,还是个把小时?……我想,我是闭着眼睛走进那个房间的,就像被送去做手术的人,心灰意冷,感觉置身于自身之外。随后,记忆立即变得灰暗,没有色彩,在任何金色的光芒下我都不能忍受在那暧昧的轮廓上投照感情色彩。过了一会儿,我重又回到街上,走在干净整洁、白雪皑皑、洋溢着圣诞氛围的街巷里,自我感觉糟糕透顶。回到家,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已经点灯,家人在装点圣诞树。我觉得自己非常龌龊,再次深深地鄙视“他的现实”。我感觉自己被人蒙骗。难道这就是他的“秘密”?多么粗鄙,多么下贱,多么可怜啊!十四岁那年,我失掉了童贞;此后多年,我都活在一种自愿、孤傲与羞恼的自闭之中。

10

那年圣诞节,我们是在自己家的“新房子”里度过的。父亲终于如愿以偿。新房子气宇轩昂,大贵族气派,或许当时在全城也找不出第二栋;但我只逗留了短短几日,只是为探家。我想嗅嗅“家的气味”,我去了公寓楼那套老房子——父亲的办公室还设在那儿——站在一层的悬廊上,倚着“伯利恒”的栏杆俯看宽敞的庭院和隔壁花园里的核桃树;透过二层玻璃制造商家敞开的窗户,仍能听到屋里传出的钢琴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