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6/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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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雷曼[169]是一位萨克森幽默家的名字,那年秋天,他在莱比锡创办了一份名为《龙》的周刊。这本《龙》鞭挞了萨克森人生活传统在当地的表现,讥讽了地方陋俗,特别是小市民心态。想来,在莱比锡这座有上百万人口的城市中,在火车站、市政府大楼、屠宰场和民族英雄纪念碑处,在这个曾经“最大的”、不管怎么说也曾是德国“王宫”所在地,在这个哮喘性的、令人窒息的小城市里,无时无地不打着小市民的烙印。《龙》中写了萨克森人吃什么,萨克森人觉得什么很幽默,萨克森人喜欢或讨厌什么样的方言,哪种萨克森人是最让人尴尬、最各色的萨克森人。可以想象,这本杂志惹人关注,萨克森人对这种无情的剖析并不太高兴。雷曼自己也是萨克森人,他对自己的家族非常了解。周刊不报道当地丑闻,始终保持严肃、坚定的批评态度。有一天,我写了一篇小杂文,描述一个人在莱比锡感到怎样的陌生。我将写好的文字塞进一个信封,寄给了雷曼。这是我写的第一篇德语文章。我盲目自信地用外语写作;后来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诧,是一种怎样的不自知之明和无耻的勇气怂恿了我,居然敢用一种我虽然能说能懂但从不曾写过的艰涩外语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假如有人问我,我今天也不清楚某些德语名词为什么要用“n”做中性词尾——当时我也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但我抱着夜游神的自信使用动词和名词,调换“als”和“wie”,选择词汇,真的就像做梦一样……我十分自信地用德语写作,好像从来就不曾用别的语言思考过。我很可能写错了什么,但是不管怎样,我写的是德语;后来我才知道,我写的可能是结巴的德语,就像一个小孩子或词语贫乏的人用母语结结巴巴地讲话。雷曼读了那篇文章,觉得那是用德语写的,并且登在了杂志上。我读到它时,心怦怦狂跳,认为自己能用德语写作了……我感觉自己潜入了深水。我看到了我的生活与规划的新的可能性。我何时何地学会了德语?我在学校里几乎没怎么学,我虽然在祖父母家里讲过齐普塞尔味的德语,但也不可能在记忆里留下如此之多。我讲德语是非常流利,但我在哪里学会了写呢?也许,我的德语知识是从我的萨克森农民祖先那里继承来的,是他们留给了我一些含糊的记忆,现在,当我置身于萨克森人中间,这种能力便从天而降。就像一个站在钢丝上的人被允许跳下,突然感到自己成了自由人,带着得意忘形的自信在德国的海洋里扑腾撒欢。这对我来说是无价的厚礼;当时我并不知道,外语只是拐杖和助手,一个人并不能因为会外语而无条件地成为作家。作家只能在母语环境下生活和写作;我的母语是匈牙利语。因此,十几年后,我还是回到了气氛恐怖、满目疮痍的家乡;那时候我已经能用不错的德语写作了,能喋喋不休地讲法语,即便如此,我还是为自己的外语口音感到焦虑,脸色苍白地逃回家,逃回到母语的环境中。
在莱比锡,我暂时为自己的德语水平感到自豪。雷曼是一位秃顶、矮胖的萨克森幽默家,他总是鼓励我,希望我成为布达佩斯名流。匈牙利有两类人名声很好,好士兵和好记者。德国人认为,我们至少能做这两个职业。但我的身份听起来还跟布达佩斯人不同,我来自菲尔维迪克,应该算是乡下人。我跟雷曼每天都在咖啡馆碰面(他心地善良,语锋犀利,总是不依不饶地挖苦萨克森人,极具杂文家天赋),他一脸严肃地问我:“您又在写诗呢?”他认为,年轻人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才能,因为一个人稍不留意,马上就会犯青春的罪——写诗。他想让我写文章,时不时地递给我五十马克。我在文章里描绘了莱比锡的租赁房,讲述跟萨克森人在饭馆里度过的一个夜晚,记录跟一位萨克森哲学家在大学的交谈。他给我布置家庭作业,让我为《龙》写一篇讽刺文章,命题为:“在莱比锡博物馆,在马克斯·科林格[170]的贝多芬雕像前的思考”。(莱比锡的批评家们认为,科林格“将古希腊美的理想”雕刻到了大理石里,但是在我看来,像某个人用萨克森口音说希腊语……)我满怀热忱、不偏不倚、行文自如地进行写作。在《龙》中,雷曼挖苦所有的人,包括给报纸出钱的家伙、漫画家和在周刊上做广告的广告客户。几乎每期都会登一些我写的短文;条件只有一个,我保证不投给莱比锡报社……在莱比锡官方的精英圈里,这份小报令人又怕又恨,就像在市民家庭夜壶里放苏打粉。虽然,萨克森人晚上在饭馆里脸红脖子粗地高声谴责,但他们还是要看。雷曼是我的第一位编辑,他有本事让人随心所欲地看世界,不管我把它看成什么样都没有罪。
我报名上大学,在文学系读了半个学年。这所专业学校隶属于报学研究院。很自然,研究院也由一位秘密顾问官[171]领导(威廉时代,在德国大学里留下了不少秘密顾问官),这位人称“枢密院顾问官布吕谢尔”的人早在青年时代,早在创始人莱奥波德·索恩曼时期就曾在《法兰克福报》供职。那些想在莱比锡大学“学习”写新闻的学生们,师从一位名叫约翰·克莱因鲍尔的哲学家。学院里有教学楼、规模庞大的图书馆、价值连城的藏书和成千上万份旧得不能再旧的旧报纸。我始终难以理解研究院的“教学计划”。秘密顾问官每天晚上都做报告,回顾德国日报的起源,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讲《十字报》如何初出茅庐就战胜了自己的众多敌手……
毫无疑问,这一切都带着文化史的性质;但是跟日常性的新闻写作没有关系,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及。
我听说,美国的类似研究机构通常会为事业心很强、有新闻写作天赋和从业意愿的学生们提供很多的实践机会;但莱比锡的研究院对此却严格禁止……有一天,顾问官得知我给雷曼的报纸写文章,他感到吃惊,并禁止我在没有得到毕业证书之前为那份报纸工作……我耐着性子去教学楼听了一段时间的课,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已对那里的课程厌倦透顶。学期结束前,哲学家克莱因鲍尔把我叫到一旁,劝我离开研究院。我们友好分手的直接原因,就是我应顾问官要求编辑了一篇关于《皮斯堡日报》编年史的论文;他本人,顾问官本人都认为这篇论文写得很蠢,事实也如此。我根本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我在《十字报》的旧报纸中花费时间?我学了半个学年,遭到劝退,因为我这个学生是个无可救药的榆木脑袋,最终我转到文学系的另一个专业,在那里听了半学年的“辩证历史观”,格茨[172]和弗莱耶尔[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