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3页)
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们的钱比后来更少;但是在当时的德国,没有人那么在乎钱。在那几个星期里,我在柏林的朋友们都在炒股,自然挣了很多钱。很多人不久前还付不起房租,转眼就在选帝侯大街或西区的小巷里购买位于街角的整幢房子。这并不需要你有什么特殊的知识:一个又饿又渴的外国人,只要张开双臂站到证券的尼加拉瀑布前,你手里能抓住多少就能抓到多少。人们在遥远、隐秘的地方工作,柏林的投机者们对这样的工厂一无所知,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工厂在生产什么,他们只需站到银行分行交易台的铁栏后,或委托代理人购买这样或那样的“证券”——的确,买东西的时候连钱都不用付,而是使用某种贷款。“证券”那天还值十万,第二天就会值三倍或三千倍……每个人都有“贷款”,每个不工作的家伙都能搞到钱。但是绝大多数人,那些劳动者们,在这场风暴中愚蠢地踉跄,用呆滞的眼神盯着一个土豆或一只破鞋底,仿佛是看祭坛上的圣物。我没有钱,所以也从来没炒过股,我瞧不起这种赚钱的方式,甚至觉得厌恶。在我看来,即使玩纸牌也比这种光天化日下的集体抢劫要道德得多。我没有“证券”——我想,在那段时期内的柏林,只有诗人没有“证券”。
我给一家考绍和一家艾尔代伊[228]的匈牙利报社投寄文章,都是一些抒情短文,我就靠他们支付给我的几张外国纸币养家糊口。罗拉无条件地相信我,她相信我懂得该如何生活,认为我在解决烦琐复杂的日常俗事方面极其聪明,很有经验。但是很快她就明白,我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狂风在我们头顶呼啸,我们在暴风雨中惊恐地活着——勉强地活着,我们怎么能够在这里“开始”?我能做出什么样的计划?一个人在这里能干些什么?什么命运在等待着我们?这个“家”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从家乡传来的消息也令人震惊,让人难过。哪里能容下一位诗人?哪里都不能。那段时间,我跟德国人中断了联系。我没把手稿寄给德国报纸,我在我的德国编辑面前感到羞惭,况且,给他们投稿也挣不到钱,他们付的稿费不等我从银行里取出拿到街上,就在我手中变成了废纸……罗拉待在家里,我从早到晚在城里游荡,绞尽脑汁挣钱。但是绝大多数时候,我只能买些糖或书,神情沮丧、一无所获地回到家。
这个“家”,我们的第一个家,单从所陈设的柏林家具来看,颇像一个大户人家。跟大多数柏林家庭一样,这里也堆满了笨重的德式家具,尺寸惊人的扶手椅、石膏像、瓦格纳头像、爱国主义和神秘主义风格的木刻,给人感觉像是进了瓦尔哈拉神殿[229],还摆着威廉皇帝的铜像和大理石雕的腊肠犬。
我们的生活方式在德国家庭看来有点不可思议。我们起得很晚,睡得很晚,每天洗澡——尤其是我们过于频繁地洗澡令他们不悦。在柏林建有最漂亮的浴室,但在战后,人们洗澡越来越少。不过,公开的冲突后来只发生在斯托普家,在我们搬去几星期后,有一次罗拉烤面包。那时候,我们靠发酵粉和植物黄油度日已经好长时间了。罗拉烤蛋糕的本事远不如我,但不甘落后——也不知她从哪里搞到一份家乡食谱,花外汇搞来五只鸡蛋、面粉、糖和巧克力,开始在斯托普家的厨房里揉面,烤制。女房东用怀疑、忌妒的眼神暗中观察。当她断定罗拉将五只鸡蛋全都打到蛋糕里后,一场令人不解的冲突爆发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在房间里冲来奔去,鼓动斯托普先生、仆人和孩子们也加入进来;从她语无伦次的话里只能够听出,罗拉玷污了德国人的习惯。“可耻,可耻!”她大声嚷道。他们丧失理智地说啊,喊啊,叫啊,斯托普先生也跟着帮腔,要我们尽早离开这幢房子。就这样,在这尴尬的一幕发生后的下一个月的第一天,我们搬了出去。那次“丑闻”的原因,我们始终没弄明白。也许他们误解了罗拉的意图,他们以为罗拉故意嘲讽他们因通货膨胀忍受的贫穷,当她挥霍五只鸡蛋做一块蛋糕时,斯托普一家一个月也吃不到五只鸡蛋。在战争期间,他们学会了秘传菜谱,用胡萝卜干做“烤牛排”;不管怎么说,他们吃了很多苦!假如他们是从这个角度理解那次悲剧性尝试,我可以理解他们的愤怒。罗拉只是搞到一份私家秘方,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取五只鸡蛋……”她根本没有任何恶意。其实,即使在通货膨胀期间,斯托普夫妇也要比我们富有得多,我们只有一只鞋柜,曾经有过。我们总不至于用一份家乡食谱,破坏了什么股市的秘密。对于这类厨室机密,不同民族的反应截然不同。就连四岁的小男孩,金发的赫尔穆特,也觉得我们“侮辱”了他们。
9
我为自己的年轻吃了许多苦头,受到各种伤害和羞辱;我真想马上长出胡须,因为谁也不把我当成“名副其实的丈夫”。事实上,我在婚姻中的感觉并不那么良好。一方面我心里对罗拉抱有情感,另一方面我的焦虑和抵触不断升级,让我感到处于一种陌生的境地,仿佛一夜之间我们不得不在极地气候中求生。简而言之,我缺少投入婚姻——这一探险行动的必要装备。我习惯了爱上一个人,然后忘掉她。当然,我不可能把罗拉忘掉。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惶惑不安。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该渴望什么——我非常渴望罗拉、我的家人和熟人能把我当成“名副其实的丈夫”,但是与此同时我又心怀疑虑,担心这种努力维系出来的状态有一天会告终,就像迄今为止所有人际的、爱情的关系一样,有一天夜里我不再回家,之后我们通一阵电话,我把鞋柜送给罗拉,随后我去哪个国家旅行。我根本不知道作为一个丈夫该怎么行事,跟朋友们一起我总感到精神紧张,拿着一家之主的做派为一些经济、政治问题争论不休;不同的仅是,我没有点一支雪茄烟……我不知道罗拉是否看出我绝望的努力,是否真的看透了我。我认为她看透了。她在人的事情上,在对人的判断上,毫无疑问要比我有经验得多。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不是一对寻常夫妻。我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位诗人,即使在冬汛季节,我也只穿一双单鞋和夏天的衣裳,仿佛没把残酷的自然法则放在眼里;我唯一的一件保暖衣裳,是父亲在韦尔泰姆百货商店给我买的毛线背心。那次父亲来柏林看我,实在忍受不了我那身要命的古怪打扮。这是我唯一的一件保暖衣裳,在我年轻时有人买来救我的“命”,为了我不被冻死……当时,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我记得,我都没为这件背心道一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