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0/12页)

在佩斯,有时我坐到环路边的长椅上,饶有兴味地观看“嘈杂混乱的首都生活”。在这里我过着彻彻底底的孤独生活,仿佛被人逐出了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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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像是一种疾病,慢慢统治了我的生活。写作不是“健康”人应该承担的任务;健康人最重要的是健康,之所以工作,是为了能够接近生活;作家之所以工作,是为了能够接近作品的更深处,在那里危机四伏,山崩地裂,洪水奔流,瓦斯爆炸。我的神经官能症会随着对某个写作题材的接近而周期性复发,我的焦虑越积越多,有时持续几个月之久;冒着相对较小的生命危险,我举步维艰地工作着,满腔毒素,孤独隐居,远离人群……我只能幻想爱情、友谊、人类的团结和乡愁,就像一名僧侣幻想都市生活;可是,这种乡愁也是对自己的出卖……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寻找一个人或一个女人,但每次尝试总是以不光彩的失败告终,然而在作品里能够感到这种“乡愁”,这是遁入生活的逃亡,怯懦的退隐。之后,我必须直面现实:对我来说,无处可逃,没有人为我的命运承担责任,我必须完全彻底、毫无条件地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作品;我将这样生活,在偏执的高压之下,不时在逃跑的恐慌中感到绝望,总是重又跌回到另一个生活,摔到纸上。的确,写作是其自身最权威的理解者和分析者,欧什瓦特·埃尔诺[343]称之为:生活方式。作家要过作家的生活,至少要过有作家尊严的生活……这个前提是不忍受讨价还价。生活尖厉、诱惑的声音永远在勾引,在伤害;没有“解决办法”,我已然清楚;我将永远这样柔弱,永远试图逃走,在人的生活中寻找位置,直到浑身战栗地蜷缩到一颗心灵或一副身体旁取暖,结果导致了对旅人灵魂与写作恶魔的双重出卖。

我写作,因为我有话想讲出来;我写作,因为这种“生活方式”适合我的性格和精神境界;因为作家的表述能够达到最高层次的、永远无法通过生活事件传递的生命感受;因为这种生命感受也不可成为作家的目标,他必须否定它,必须将这一切抢救下来并藏到一个封闭的形式里,在那里,作品本身也有了生命,无须从周围世界汲养,也不需要亲属和信徒、成功和反响。我有什么话想说出来——我写完一本书后,再写一本书,之后我才懂得,作家的“计划”不是丛书系列——在我写下的每行字里,总是想表达同样的内容,只是通过多部作品和多种体裁,潮水朝向唯一、共同的三角洲涌流,这时候我只是在场而已,我的全部意义和命运就是:我必须在场,因为有什么东西想通过我来表达自己。这个“什么”是不成形的,有时我觉得,它是反灵魂的。写作的原始素材始终都只是泥土而已,要想让它进行有生命地运转,要吹入[344]比灵魂更多的东西,要赋予它比例和外形。我焦虑无助地以写作为生,整日与作品面目相对,我看不清它的终极比例,由于充满多余、杂碎、偶然之物,我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大小,就像一个人感觉不到生命的大小;也许,作品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能获得其终极形式,但也可能要在生命结束后才可尘埃落定,所有的繁装琐饰纷纷脱落,作品脱颖而出,成为一个有机体,一个具有生存活力的整体。我不能看清自己在这项任务中可以浪荡到哪儿;也许在作品的深山老林里,作家从来都辨不清路,这里的路牌指不了路,只有你的本能和神秘的声音能够指引你翻山越岭。我从来不能理解那些在灵感突发的瞬间能够“想出”不朽名言的作家们;是写作找到我们,不是我们找到写作,我们最多能做的是:不逃避它。有时候写作非常令人欣悦,我所写下的每一行字只是徘徊,拖延;成千上万句的细致描写,书里漫长的字行,所有都只是遁词而已,为了逃避所承担的任务。以后总有一天,你不可能再逃避见面,不可能再写一本书,不可能再跟分期付款似的请求作家的命运之神给你延期;总有一天,你不得不坐下来面对任务,直到你再不能说出别人无法替你说出的话为止……我的所有作家式冒险都是在为逃跑和不忠做准备;就像恳求魔鬼先放过我一码,还没到时候,现在我想先说说别的;这只是在做准备,建立新的关系,我还没听清自己的声音,我耳朵里灌满了陌生的旋律,我必须先忘掉我所听到和所理解的一切,必须忘掉在我生存的时代无处不在、强大得能够穿透一切的文学旋律……是的,我先随便写点什么,以后,等以后我会全力以赴地完成我的任务!我就是这样写书的,仿佛是给命运纳税,试图通过微小的牺牲平息无情上帝的嗔怒。但我隐约而痛苦地明白,我不可能这般轻易地逃走。

“以后您将写什么呢?”他们问我。有时我吃惊地意识到,确实还存在作家的命运;有一些任务,有一些感情或感性责任,恰恰不大可能逃避掉。我绝望地发现,在许多年前,甚至在我的前生前世,我就清楚地预知我将要写什么——我在聊天中提到的写书念头,以后,哪天,可能,我想写一本什么书——许多年后,我有一天震惊地发现,书我已经写好了,而且跟我许多年前心血来潮、随口一提的内容一模一样。我要能够摆脱这类“随口一提”的写作任务该有多好,“推掉”一个,再推一个,休息一下,伸个懒腰,或许为另一类尝试积蓄力量;但是我连一个字母都未能逃避。显然,我写的每行字都属于任务范畴,也包括那些多余、不完美、有罪地夸大或轻率的文字……我很清楚,我从来没准备写一部以后将“讲述一切”的“巨著”;巨著只有那些文艺爱好者或生活在文学领域的专家们才准备写。其实我还是相信,不管怎么说,那些出于多事、躁乱、内疚担负起的写作任务都是无法逃避的,即使是在时事文章中,我也有机会在某一行或某一段里说出别人不可能替我说出的话。我觉得很有可能,我想说的话也并非那么精明绝顶,极端原创,闪烁着耀眼的精神光芒;也许,我该在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地点以通俗的方式讲出来,因为在生活中,就像文学中的重要陈述,那些能够彻底表达一个人内心的话语或看法,绝大多数时候都相当简单。我有的时候这样想象,我所写的一切都只是前言和遁词;实际上我只想写,只想描述一个人物,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物活着,我连他的姓名都知道,我认识他。比方说,这个人物很可能是一位年长的女性,她站在人群的中央,并非聪颖绝伦,也非好得出奇,然而她却知道什么,有可能是她肯定不能用词语表达的生活“秘密”;沉稳自信,仅此而已……相对所有的现实而言,我在写作过程中首先想窥视这个女人,这个陌生女人的秘密。这是作家的“计划”吗?肯定不是。有的时候我感到震惊,我要花费多少精力走多少弯路,才能找到朝向她的那条路;我要走遍上百座记忆的岛屿,才可能找到她——对于生活我知道的或我想知道的一切都跟她有关;我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是否有过这么个人,我是否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她。也许她是母亲,另一位我想见到的永恒、未知的母亲;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所写的每一行字、每一本书和我所采用的每一种文体,全都是在研究她,仿佛她能给予我答案。之后许多年过去,生活中充满了写作、讨价还价和尝试。当我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犹疑地看到这个人的面孔时,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后来突然有那么一刻,在陌生的地方,我意外地瞧见了她。好像我的写作不是别的,只是遁词和时机,有一天能够遇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