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1/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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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作家写这类文字写到“尾声”时,该在哪里画句号呢?

生活在跟书竞跑。有一天中午,那是在秋季,我父亲死了。他死得充满力量、尊严和榜样性。仿佛他向我们展示,一个人应该怎样死——他是攥着我的手死的,从那一刻开始,我的死亡恐惧得到了修正;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死亡,害怕那种陌生和恐怖;我只是不舍得放弃生命,我向死亡索要生命的滋味与气息;但是就在那一刻,当我父亲闭上眼时,我理解了,死亡既不好也不坏,不具任何特征。

很长时间我都痛苦。跟我们近得难解难分的这些人,我们只能通过死亡完全理解他们。父亲死在陌生的城市,在陌生人中间,只有我们,只有家人守在他身边,情况如此错综复杂——死亡也对此做出了解释——他是死亡的意义与内容。通常来说,父亲去世是一场大爆炸,家庭会在这种时候土崩瓦解,每个人踏上自己的路。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很清醒;他在去世前的半个小时叫来了医院的大夫,并打着优雅的手势说:“我安排好了,先生们会得到酬金的。”他就是这样死去的,死得像一位高贵的绅士,不会带着任何拖欠离开人世;他主动、老练地安排好一切,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的那份,每个人都得到一个微笑、一个眼神或一次握手。“这是我的最后一天。”他在去世的那天早上这样说;他用近视并疲惫的眼睛望着窗前的几棵大树,盯着秋日的树冠看了好久。即使在死神降临的最后时刻,当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有几小时或几分钟就必须死去,他依旧保持惊人的睿智和平静。我始终为他的这种神奇能力惊叹不已,他总是能够远远地、从他身处的远方审视生活。这种只有他才具有的特殊能力,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最后几天,他还谈起他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他最终不得不离开那里而客死异乡。他不能忍受这种分离。也许正是这种变更夺去他的性命;他的身体本来还能跟年龄抗争,但他的心放弃了对生活的渴望。再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他。年过花甲的人很难承受被迫的迁徙。他在最后几天,梦见了他出世、生活、工作过的老城,他对那里的每扇大门都了如指掌。有一天早晨,他从短促的睡眠中醒来,带着疲惫但快乐的微笑说:“夜里我又去了那儿。你知道吗?我又在梦里去了班库,好像路过了观景台,我看到脚下山谷里的城市。”他的微笑是那样快乐,好像刚去寻欢回来一样。那些天,他已经非常虚弱了,很少开口,但眼睛睁得很大,放射着特别的光亮。他用这副放光的眼神望着每一个走到他病床前的人,好像在那一刻才真正辨认出那些熟悉和陌生的面孔,他想了解隐在那些轮廓线里、此前他从未注意到的新意义。但是在每张面孔后,他看到的都是“城市”的某个地方;他梦见城市,在梦中的郊外森林里散步,在欧蒂莉亚,在赫拉多瓦。这座城市对他来说,是家庭唯一的真正舞台;当他不得不离开那里,仿佛生活的舞台也摇晃,坍塌。离乡之后,他从来不曾提起那些留在家乡的人们,不再谈我们住过的房子,不再谈过去的家;他羞惭地将那些记忆隐藏起来,耻于面对自己的痛苦,否认自己面对的绝望。但是,梦把他在白天想都不愿想的东西带到了眼前,濒死前的梦一下子映出了他永远渴望回归的地方。他若有所思地讲述着这些梦;但从他睿智、疲惫的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芒驳斥了他说话时那股漫不经心、不以为然的语调。他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早已在内心向她诀别,在死亡预感中,他又一次梦幻般地回到那里:他又看到了她,爱她,并呼唤她。

最后一个夜晚,午夜时分,我不能忍受自己继续待在陌生城市的旅店里,我钻进汽车,去了医院。他已经非常虚弱了,醒着躺在床上;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母亲神不守舍地坐在床边,攥着他的手;三天三夜的护理,已使母亲精疲力竭,在最后那几个小时里,她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继续机械地护理他,呼唤他。我坐到床边,望着那张奄奄一息、亲切而忧伤的面孔;因为担心吵醒我母亲,父亲用很小的声音谢谢我来看他。他总是这样:礼貌,郑重,平静。“谢谢你又跑来一趟。”他说,他的嗓音是那么柔和而宽厚,泪水盈满我的眼眶。父亲又讲了他的处世秘诀,礼貌的秘诀。有的时候我这样认为,那是一个人所能给与另一个人最大的财富。他对待每位家庭成员,都像对待一位高贵的客人;他每次串门,都不会忘记给家庭女成员们带去高雅、别致的礼物;在所有家庭或官方的节日里,他都会送去贺卡和几枝鲜花。即使在病危的最后一夜,他依旧那样干净整洁、仪态端庄地躺在病床上,周围整理得井然有序,就像在一个寻常之夜上床歇息。就在那天晚上的那几个小时里,我理解了父亲的贵族主义品德。他的一生都是抱着这种仁慈、绅士的高尚品质度过的。我在床边坐了很久,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四目相对。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疼爱、探究、分析的眼神望着我。我承受住了这副目光;就这样,我们一声不响地彼此相视了一个小时之久。他回忆起了什么?他本来想跟我讲些什么?他没跟我讲过,从来没讲,即使在最后那一个小时里也没有讲。他的沉默是一种机敏,不是脆弱。他非常懂得,在彼此之间,在人和人之间,没有什么要比机敏、谨慎地平心相待的秘密更幸福了。总之,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他向我道别,跟长子道别,似乎他想告诉我什么,一句话,一句家族密语、生活箴言或私下的点拨——但他缄口不语,似乎心里明白,他帮不了谁,个人和家族只能听天由命。他用探究的目光望着我,眼睛睁得很大,仿佛他终于想要知道我到底是谁。他要为一个很久远的问题寻找答案。但我不能回答他。后来,他向我伸出纤柔、羸弱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他一句话没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我的手。我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中午,他已经奄奄一息。病房里许多人进进出出,每个人都惶恐无措。现在他已不再注意我们,而是出神地盯着窗外,盯着婆娑的淡黄色树叶。两点半时,他说:“起雾了。”果真,在他的眼前恍惚升起淡薄的雾气;房间里也薄雾缭绕。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后来,医生为他阖上了眼睛。在这一刻,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是的,这件事现在终于发生,父亲死了。”我心不在焉地这样想。我走出病房,来到走廊,似乎想要理解所发生的一切:父亲有病,去世了,现在要把他埋掉,这一切都挺正常。过了一会儿,棺材运来,随后又运走。我想点支烟,但走廊里来往的人很多,我没有点,我不知道“这种时候”适不适合吸烟。我抄起外套,转身走了。那是在十月中旬,屋外飘着冷雨,我走在泥泞的林荫道上,四周空寂无人,我既无伤感,也无恐惧,唯一的渴望是想吃点什么,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在这条直通市区的道路中央,我忽然看到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由两匹马拉着,走得很慢,朝着墓地小教堂方向行驶,车上运的是我躺在棺材里的父亲。我们在雨里慢慢地走,我亦步亦趋地跟着马车,从医院到墓地,在这条并不很长的路上,我突然近距离地看到我父亲的一生,那般夺目地清晰,那般吓人地真实,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这样看到过。两匹马无精打采地走在泥地里,我不时需要放慢脚步,因为拉着灵柩的马车落在我身后。在这条路上我懂得了,父亲是我生命中唯一一位跟我有“关系”的人,我跟他之间有某种私事,这种事情不可能“了结”,也从不可能“谈开”——这些应该谈但没有谈的事情,现在已变成永远的喑哑碎片……马车在墓地大门口拐弯,消失在树林里。我停下脚步,点了支烟,望着灵车驶去的方向,开始浑身颤抖。这一瞬间我开始明白,父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