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12页)

“你来的正好。你要是看到卖面包的女孩,叫她过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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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到布达一个熟悉的街区,每天都小心翼翼、疑心重重地过桥去佩斯。我在“血原”[334]街角的一幢古老、破败的布达公寓楼里租房住下,我房间的窗户对着亚诺什山,在窗下深谷里的“血原”上,军官们带着他们的女儿骑马,老妇们在黄昏中遛狗,直到军需部严令取缔了布达的“狗天堂”。每天下午我都要去佩斯办事,之后尽可能坐出租车杀回布达;只有当我透过隧洞瞥见克丽丝蒂娜广场葱绿的树冠时,我才在链子桥的布达桥头深换一口气。我不信任佩斯。在那里,我觉得什么都没有滋味,葡萄酒没味儿,饭菜也没味儿;咖啡馆的“黑汤”让我喝了头疼。我有许多年都难以摆脱这种孩子式的不安、沉默和怀疑。我在布达可以更畅快地呼吸。我曾在这里住过一次,就在这一带,在米柯大街的街角,在那栋位于“血原”一角、摇摇欲坠的两层楼里;我寄宿在楼内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妇人家中,住在一套煤油灯照明、堆满彼德迈式家具、晦暗憋闷、让人不舒服的公寓里,不过,那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熟悉”,就像在外地的父母家中,我在拱墙之间感觉不到那种“佩斯厌恶症”,感觉不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对无法克服的陌生感所抱的幼稚恐惧……我现在住的那栋楼,恰好在以前住过的老房子对面,在一条宽阔、陡坡、种有两排繁茂的栗子树的街上。克丽丝蒂娜是一个古老的街区,有着小城的宁和,有并非绝对无害的流言蜚语,有羞涩的人,也有傲慢的人,树木葱茏,绿草茵茵,有烂白菜味,有年久失修、租金便宜的公寓楼,有简陋的小酒馆和东倒西歪的咖啡馆,还有春夏的情爱——在秋冬季节,爱情仿佛死掉了一般,或是迁离了克丽丝蒂娜街区——我来到这里的第一感觉就是,它能给予我隐秘的家的幻影……在这片街区,在这些酒馆,就连饭菜都很“熟悉”,不好吃也不难吃,只是“熟悉”而已。我在这里开始生活。

我想在这里生活,我想留在这里。当我在第一天夜里躺在布达的老房子里——那种住有多户人家的公寓楼,楼里的每位家庭成员都能摊上一两扇门窗——我想起了贝尔热尼[335],漫不经心地想着,就像一个经过毫无目标的漫长流浪之后回家的人:“我想死在这里。”当时我还不可能知道,这一个愿望并不那么简单。我还不知道,绝大多数匈牙利作家对命运的愿望都是:掌控他们生活的权要们能允许他们在自己——用贝尔热尼的话说——“铺过一次床”的家乡死去。或许,这是生活所能给予的最奢侈的礼物。我怀着天真的热情试图在布达建造一个“家”。若在十年之前,我无法想象自己会过另外一种不住在旅店、不睡在皮箱中间的生活,要是有谁预言我有朝一日会为吸尘器砍价,我肯定感到很恼火……慢慢地,我在这栋老房子里为自己经营出了一个类似“家”的地方;我们从家里从巴黎搬来快要散架的破家具,我们还颇有预见地带回来几把来自刚果农村、用树根雕成的非洲太师椅。后来,我把我的书摆了出来,买了一盒卷烟纸和黑塞哥维那烟丝,自制卷烟,开始了布达的生活。

当然,“布达的生活”并非风平浪静;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逃走一次,有时一走就是半年,回巴黎或伦敦;但是这个“家”,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总是能够吸引我回来;我总会重返布达的原因,大概不仅出于我拥有了吸尘器和非洲太师椅的快乐。匈牙利语让我痛苦,也使我镇静: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完美地学好它;有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掌握得游刃有余,潇洒自如,轻松得像是出于本能。服从于某条不成文的法规,我也在一家布达咖啡馆里安营扎寨,以符合常人眼中“在咖啡馆里度过一生”的匈牙利作家身份;我对这种浪漫、自由的世纪初理论是如此相信,以至于自己也亦步亦趋。要知道,国外的作家不泡咖啡馆;在伦敦,连像样的咖啡馆都没有……但在布达,我认为自己应该努力跻身于当地的作家圈,应该到作家如样品一般在展窗后蒙尘的咖啡馆去。我安营在克罗地亚花园对面一家破旧、安静的布达咖啡馆里,那里每夜都开到天亮,我跟领班跑堂和卖雪茄的小贩交上了朋友;很快我就察觉到,我在咖啡馆里接到的信和电话,要比在家里接到的多,找我的人也都是先到咖啡馆,然后才会去我家看看……我要适应这里的气候,不过这倒不是一件困难事。咖啡馆的人对我都非常友好,他们小心、温和地容忍我的个性,桌子上总摆着墨水缸、英式钢笔、清水和火柴;我开始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作家”,是一位家乡人理解的那种作家,并开始信心十足地环顾文学的风景。在国外,在混乱、嘈杂、挤满了粗鲁的跑堂和推搡的客人的国外咖啡馆里,似乎缺少的就是这个:帕纳塞斯山[336]的宁静,摆在咖啡桌上的清水和墨水——就这样,我终于装备齐全地开始了工作。

就像一个怎么也该在自己支起帐篷的地方进行一些征服、占领一些地盘的殖民者,我也逐渐开始打造自己占领布达的计划。由于住在闭塞的城区,居民们互不信任地蒙上面纱。在克丽丝蒂娜,住了许多退隐的和活跃的“显要人物”,而那个街区本身就那么居尊恃傲,谁也不会先开金口向别人问好……以前我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像在布达林荫道上遇到的这般沉稳持重、姿态高傲的绅士。我也开始仰头挺胸地散步,等着从隔壁街上出来的送煤工先开口跟我打招呼。布达人的矜持超过了英国人的谨慎。似乎每个人都想用圣伊什特万[337]的王袍遮盖自己位于布达公寓楼内、相当大面积没有“供暖”、堆满“匈牙利彼德迈式”家具的三室住宅。克丽丝蒂娜有点像格拉茨[338],匈牙利中产阶级的退休官员住在这里,像我这种只打算在这里小住一二十年的“赶路者”,在这里不会受到特别的尊重。我非常想掩饰自己的职业,因为在这一带还算受人尊敬、能让人忍受的最后一位作家,大概是维拉格·贝奈代克[339]。我极力适应周围环境,因为我熟悉并喜爱这个清教徒式虔诚,以自己的方式审慎阅读并注重修养,在生活方式和道德方面质朴得可爱、严肃得可敬的匈牙利中产阶级——不管怎么说,他们跟我也算是亲属,我理解他们的抱怨和愤懑,也理解他们不喜欢我身上的什么东西,而且当他们排斥我身上那些对他们来说陌生、可疑的东西时,我从心里认为他们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