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第24/33页)

而事件的全部就像拉扎尔所说的那样:平庸、粗俗。

一个乡下姑娘脖子上的颈饰里保存着我丈夫的照片。十五岁时,她从出生的乡村来到都市,来到一个贵族家里。在那里,很自然地,爱上了年轻的少爷。年轻的少爷长大成人,结婚了,有时他们能遇见彼此,但是已经没有任何瓜葛。女孩和男子之间的阶层差别出现越来越深的鸿沟。随着岁月流逝,男人逐渐老去,而女孩也几乎成了老姑娘。她没有结婚,为什么没有嫁人?……

仿佛我已经高声地说出了我的思考一样,她回答道:“我会离开这里。我对年迈的夫人感到歉意,但是我会离开的。”

“你去哪儿?我的小尤迪特?”我问道。对我来说,使用这个亲热的称呼没有感到任何困难。

“我去其他地方打工,”她说,“去外地。”

“你不回家吗?”——我看着那张家庭照片问道。她耸了耸肩膀。

“他们都很穷。”她低沉地答道,没有任何强调的语气。

这句话在房间里回响了好一段时间,就像这才是我们所谈的一切最深层的东西。我们几乎要用目光追寻那句话,它就像一个从窗户飞进来的东西:我满怀好奇,她客观且冷漠。她非常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我不认为你该走,”之后我说,“我不信这对你有帮助。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没有任何人对你不好;另外,这么多年你一直留在这里是为什么呢?你看,”我说,就像要和她辩论一样,就像我找到了可以说服她的强大论据,“既然你在这个家里一直待到了现在,那么现在也可以继续留下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不。”她说,“我会离开的。”

我们低声地说着话,两个女人,说着半句话。

“为什么?”

“因为他将会知道这件事。”

“谁?”

“就是他啊。”

“我丈夫?”

“是啊。”

“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

“他知道,”她说,“但是已经忘记了。”

“你确定?”

“是的。”

“那么,”我问道,“如果他已经忘记了,谁还会告诉他?”

“您啊,太太。”她简单地说。

我把手握紧放到了我的心口上,“我的孩子,”我说,“你在说什么呢?这是发烧时的呓语。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他?我又能跟他说些什么呢……”

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困惑,毫不掩饰、带着好奇地看着对方的脸,那样贪婪和狂热。多年以来见到彼此时都不好意思而垂下眼睛,而现在我们尽情欣赏所能看到的,现在我们真的觉悟到,那些年我们不敢真正地、勇敢地注视彼此的眼睛。我们避开彼此的视线,谈起别的事情。我们都活着,每个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只是我们两人的心中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那个秘密是我们两个人生命的意义。现在我们说破了这个秘密。

她的脸长得如何?或许我可以向你形容它。

不过我要先喝一杯水,可以吗?……我的喉咙有些干。小姐,请给我一杯水。谢谢!哦,就要熄灯了……我马上喝完,我还要抽一支烟,你要吗?

那么,她有一个宽宽的额头,白皙、宽阔的脸庞,蓝黑色的头发,发线中分向后梳成发髻,有着斯拉夫人的扁平鼻子。她的脸很光滑,线条开放,就像某幅出自无名的流浪乡村画家之手的祭坛画上跪在牲口槽前的圣母玛利亚的脸庞。蓝黑色的头发就那样映衬着白皙的面孔,就像……我不了解如何来比拟。怎么说呢?这是拉扎尔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因为他不屑比喻,只喜欢真相,只爱简明的句子。

我也只说真相,假如这不会让你觉得无聊的话。

她有一张骄傲的、漂亮的乡下女人的脸。为什么说是乡下女人的脸?……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在她的面容里,并没有市民阶层脸上明显的那种典型的复杂痕迹,那种充满苦涩与受伤感的紧张。这是一张平静、不需抚慰的脸,不会因为廉价的赞美和恭维而露出微笑。这张脸上布满回忆,久远的回忆所留下的印记。也许,甚至是不涉及个人的回忆……在那张脸上呈现的是一个家族的回忆。嘴巴和眼睛就像分别活在两个生命里一样。她的眼睛是蓝黑色的,和她头发的颜色一样。有一次我在德累斯顿[16]动物园里看到一只美洲狮,就长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现在,这双眼睛僵直地注视着我,就像一个溺水者濒死的眼睛,盯着岸上站着的那个人,那个人也许可以杀死她,也许可以拯救她。我也有猫一样的眼睛,有着浅棕色的热烈光芒……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双眼闪烁、探寻,就像准备向家园进攻时的日光灯那样照亮夜空。我们就这样注视着彼此,但是令我感到最恐惧的是她的嘴,柔软又受伤。那是一张已不再吃肉了的高贵野兽的嘴巴。她的牙齿洁白,骨质坚硬。这是一个强壮的女人,比例匀称,肌肉结实。现在,阴影遮住了她白皙的脸庞,但是她并没有抱怨,同样低声回答,用信任的语调,这语调不是用人的,而是来自另一个女人。

“这些,”她说,“这些照片。他会知道的。”她重复着,以一种顽固的、近乎癫狂的神情。

“直到如今他一点都不知道,这可能吗?”

“哦,”她说,“他已经很久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了。”

“你一直戴着这个颈饰吗?”

“没有一直戴着,”她说,“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戴。”

“当你在餐桌上服务,而他在这里的时候,”我以信任的语气问道,“你也戴着吗?”

“不,”她说,以同样令人信任的语气,“因为我不想让他回想起什么。”

“为什么?”我问。

“不为什么,就是这样。”她说,并且睁大了蓝黑色的眼睛,仿佛正在看着一口深井,一段久远的过去。“如果他已经忘记,为什么还要让他回想起来?”

我以非常低沉、请求、满怀信任的声音问道:“是什么事情,尤迪特,是什么事必须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