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第5/33页)

你说他们是不是都有些疯狂?……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是后来我坚信,这所有的一切都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就像生活中其他的事情那样。他们不是疯子,只是羞于坦露自己的内心。

但是拉扎尔后来消失了,只有他的书籍和文章围绕着我。有时可以听到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比如和某位政客或者某些著名的女人有关;但是从中不会得到任何确实的推论。政客发誓,著名的作家要加入他们的党派,女人们炫耀说,她们征服了这头怪兽,并用镣铐拴住了他,但是最终怪兽还是逃回到自己的巢穴。几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看到他。这期间他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他活着。他阅读。他写作。也许还施展魔法。说到这里,我向你讲述一件事。

那之后又过去了五年。我和我丈夫已经一起生活了八年。孩子是在结婚后第三年出生的。没错,是一个男孩。我还给你寄过他的照片。我知道,他漂亮极了。然后我再没给任何人写过信,给你也没写过,我不为别的活着,只为我的孩子。我周围的所有事物似乎消失殆尽,无论近的还是远的,都变得与我无关。不应该这么爱,不能如此爱别人,就连亲生子女也不能这样。所有的爱都粗鄙自私。是的,当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们的通信也中断了。你是我唯一的女朋友,但是我连你都不需要了,因为我有了孩子,是的,那两年,孩子活着时,世界上只有无与伦比的幸福,让人沉浸在安宁、挂念的情愫中。我知道这个孩子不会活太久。我怎么知道的?……人能够感知这类事情。我们能感知到一切,感知命运。我知道,这样的幸福、美好和仁善,就像这个孩子一样,并不属于我。你不要批评指责我,关于这点我比你更清楚。但是那两年我真的体会过幸福。

孩子死于猩红热。在他第二个生日后的第三个星期,是在一个冬天。

你说,无辜的小婴儿为什么会死?你想过这个问题吗?我想了很多,很多次。但是连上帝都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的生活里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只能思考这个问题。是的,现在也同样如此,只要我还活着。没有人能够从这种痛苦中康复。这是唯一真实的疼痛,孩子的夭折。其他的痛苦与此比起来,仅仅只能称得上相似而已。你不能理解,我知道。你看,我不知该怎么说,我到底是该妒忌你,还是可怜你,因为你不懂这种伤痛之深……我想,我可怜你。

如果第三年没有这个孩子,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如果这个孩子活下来的话,也许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也许……因为孩子是最伟大的奇迹,是生命唯一的意义,但是我们也不要自我欺骗,不要在任何时候为任何事情自欺欺人,因为我马上要对你说的是我不相信孩子能够解决潜伏在两个人之间的紧张和无法释解的矛盾。但是很遗憾,现在谈这个没有任何意义。不管怎样,孩子还是出生了,活了两年,然后死了。这两年我还是跟我丈夫生活在一起,之后我们就离婚了。

我现在确切地知道,如果在这过程中没有孩子的话,我们可能在第三年就离婚了。为什么呢?……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我不能和我丈夫继续一起生活了。这是生命中最大的痛苦,一个人深爱另外一个人,却无法与之共同生活。

为什么呢?……有一次我缠住他追问在我们之间到底存在什么问题时,他这样回答:“你想让我放弃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这点我做不到,与其这样,我宁可去死。”

我立刻明白了。我这样回答:“你不要去死,还是活下来吧,继续做一个陌生人。”

因为他说到做到,他就是这样的人,可能他不会立刻付诸行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几年过去了,他的某些话会变成行动。其他人只是说说而已,他们轻率地谈论计划与机遇,但是晚餐以后,马上忘得一干二净。他谈论结局。仿佛他的话跟他的内心绑缚得很紧,他一旦说出,就会坚持不变。如果他说“我宁愿去死”,那么我应该明白这个人不愿意为我放弃自己的内心,他不会向我投降,即使去死也不会。这就是他的性格和命运……有的时候,他仅仅是谈话中不经意地提到几个词,对一个人做出判决,在脑子里闪现出一个“计划”,之后几年过去,他没有再说起这件事,某一天我意识到,他判决的那个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而那个他附加提出的“计划”在两年后已经变为现实。婚后第三年我已经很清楚,我们两人之间真的存在很大的问题。我的丈夫一向彬彬有礼、温柔体贴,而且他爱我。他从不骗我,也没结识其他的女人,只有我。但是……你注意听着,不要看我,我想我脸红了……我感觉到在我婚姻的头三年和最后两年,如同我不是他的妻子一样,而是……他确实爱我,怎么会不爱呢,但是与此同时,他似乎容忍我出现在他的家里,在他的生活里。在他的性格里有一种宽容的耐性,仿佛他除此别无他法,因此只是平心静气地接受我也住在那里,住在第三个房间里。这就是世界的秩序。他愿意和我聊天,和蔼客气地说话,摘下眼镜,认真倾听,给出建议,有时也开个玩笑。我们一起去剧院,我看到他在人群中跟其他人讲话时,昂着脑袋,手臂交叉在胸前,带着一丝疑惑,面带善意的嘲讽和半信半疑的表情倾听着别人的讲话。因为他从不轻易相信别人。他听他们讲话时,总抱着非常认真负责的态度,然后予以答复,但是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某种同情、怜悯的味道,就像他知道,世事充满无奈、狂热、谎言和无知,不需要相信一切。即使另一个人以一种绝对的诚意和他讲话,他也不会相信。这点他当然不能告诉别人,因此他总是怀着良好的出发点,带着宽容的心,认真地,带着疑虑聆听他们,过程中有时他会微笑或者摇头,就像对另一个人说:“请您接着讲,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先前你问我是否爱他。在他身边我极为痛苦。但是我知道我爱他,我也知道,我为什么爱他……因为他是个忧伤、孤独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他,连我也不能。但是,我要花多少时间,经受多少折磨才能知道并理解这一点啊!我很长时间一直以为他瞧不起我,轻视我……但是他的言行中也包含别的东西。这个四十岁的人是那样的孤寂,就像荒原中的修道士。我们生活在大都市中,家境富裕,交友甚广,社交圈庞大,但是我们恰恰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