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0/33页)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她说出了她的名字。这名字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她的家姓“阿尔多佐”,里面有一种献身、神圣的意思,她的名字尤迪特也是,像《圣经》里的人物。这个姑娘仿佛是从过去走来的,来自《圣经》的纯朴与厚重,那是另外一种人生,是永恒、真实的人生。她好像并不是来自乡下,而是来自存在的更深层的维度。我不管我做的事是否得体;我走到门口,打开了电灯,好能更清楚地看看她。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并没让她感到惊讶。她带着殷勤和顺从的神情——她的动作不像一个女仆,而更像一个女人,她无需言语也知道如何顺从男人,唯有这个男人才有权命令她——她侧过身来,让我更好地看看;她把她的脸转向灯光,像是在说:“请看吧,请好好地看吧。我知道自己非常美丽。您仔细看吧,不用着急。这张脸,将来您在临终的床上都会记起来。”她就这样站在灯光下,镇静自若,一动不动,手里抓紧包袱,就像一位模特已经一声不响地做好了准备,站在画家面前。
那好,我就这样看着她。
你以前见过她吗?……我提醒你太晚了。她和我一般高,体态匀称,不胖不瘦,我在十六年前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胖过,从来也没有瘦过。你知道吗,这是由内部力量及神秘的平衡所决定的,那个有机体总是在相同的温度上燃烧。我看着她的脸,在这样的美丽面前我不由自主地眨着眼睛,就像一个长期置身于黑暗的人突然见到了光线一样,你根本无法看到她的脸。实际上她戴上那张虚假的面具,戴上上流社会的假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些假睫毛、油彩、脂粉和浓艳的嘴唇、精心描画的眼睛都充斥着谎言和造作的特征,但在我们初次相遇的惊慌时刻,这张脸还是清醒鲜嫩,纯洁未染,就像刚刚出厂一样,还能感觉到造物主之手的痕迹。她有一张心形的脸庞,比例协调,每一条轮廓线都跟另外一条轮廓线达成完美的平衡。这就是她的美丽之处。她的眼睛是蓝黑色的,那般奇异,你知道吗,就像蓝黑色与她眼睛的光影融合在一起。她的头发也是这种颜色,蓝黑色。她的身材给人的感觉,既比例协调,又充满自信。所以,她在我面前表现得从容自若。她从未知的世界,从社会的底层,从民众中间走了出来,带来某种非同凡响的东西,协调、安全与美丽。当然,那时候所有这些都是朦胧地感觉到的。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但也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女人。她的身体已经发育好了,灵魂也刚刚苏醒。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遇到过像阿尔多佐·尤迪特那样对自己的身体和身体的力量充满致命自信的女人。
她穿着一件廉价的城市人服装,脚上配一双半高跟皮鞋,所有这些都经过了仔细、谨慎的挑选和搭配,就像一个乡下姑娘模仿城里人的穿戴,不甘心落在大小姐们的后面。我看了一下她的手。我本想在她手上发现一些令我扫兴的东西,原以为我会看到一双扁平的,由于干农活而发红的手,但她有一双修长、洁白的手。劳动并没有损坏她的手。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家里也是一个受宠的孩子,母亲从来不让她干粗活。
她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任凭我在强烈的灯光下打量她。她用一种观察的眼神看着我的眼睛。在她的神态和目光中,丝毫没有任何卖弄风情和挑逗。她不是一个刚一踏进城里就跟少东家眉目传情的狐狸精。不,不是,她是一个女人,她在认真地看一个男人,因为她觉得,她和他将有关联。但她没有夸大这种感觉: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
我们两人的关系从来没有转变成一种固执的观念。当我没有她就无法吃饭,不能安睡,无法完成工作时,当在我的皮肤中、梦境中以及反应能力中也都有了这种致命的毒素时,她还是那样镇静和果断,留下或者离开。你认为她不爱我吗?……有一段时间我也这么认为,但我不想做出冷酷的判断。她爱我,只是用另一种方式,一种更世俗、更实际、更谨慎的方式。问题恰恰就表现在这里。
她来自无产阶层,我来自市民阶层。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那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老兄。像哪部小说或戏剧里描写的那样,让阿尔多佐·尤迪特成为我的奴隶?这样戏剧性的事情当然没有“发生”。生活中至关重要的大事件总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水到渠成,因此发生得极为缓慢,几乎没有什么情节能够让人意识得到。人们在过着日子……这就是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情节。我不能说,有一天阿尔多佐·尤迪特进入我们家,第二天或者半年后发生了这件事或那件事。我也不能说,从我看到她的那一刻开始,消化系统就发生了问题,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成天幻想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农村姑娘一起生活;这个姑娘跟我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每天走进我的房间,以同样的言行举止回答我的询问。她就像一棵树一样活着,生长着,用简单明快、出人意料的表达手段告诉你,她也生活在这片土地……所有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根本没有事件性的情节发生,很长时间都没有。
不过,每当我回想起最初的时光,我的内心都会充满特殊的感动。这个女孩在我们家里并没有扮演什么重要角色,我很少看见她。我母亲把她当作贴身女仆来教养,还没有让她到餐桌服务,因为说起家庭礼仪,她什么也不会。她只能跟着男仆干活;打扫卫生时,她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一样模仿那些技艺。有时我在过道或客厅里也能见到她,有时她也来我的房间,站在门口,转达一个口信。你要知道,阿尔多佐·尤迪特来到我们家时,我已经三十岁了,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做自己的主了。在工厂里,我已经成为了合伙人,我父亲已经——非常谨慎地——开始让我独立。我的收入很高,但我没有从家里搬出去。我住在楼上的两间房子里,有单独的楼梯。如果晚上城里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通常会同父母一起吃晚饭。我之所以说这些,为的是让你明白,我没有很多机会见到这个姑娘。但是从她踏进我们家的那一刻起,从我在前厅瞧见她的那一刻起,在我们的相遇中就隐伏着一种不可误解的紧张。
这个女人总是直截了当地望着我的眼睛,像是想要询问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