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9/33页)

你看到过和谐和平静吗?……你是说,在秘鲁,见过一次对吗?……有可能吧,大概在秘鲁。但是在这里,在我们国内,在温带气候下,这种奇异的花是不会绽放的,有时虽然能冒出花蕾,但很快就会凋萎了,或许是无法忍受这里的文明气氛。拉扎尔说过,机械文明也会在传送带上制造人类的孤独。他还说,即使帕甫努提乌斯[29]身处沙漠,在圆柱顶端,头发上落满鸟粪,他都不会像那些生活在百万人口大都市的人们在星期日下午,在人群之中,在咖啡馆和电影院里感到的那样孤独。拉扎尔也是孤独的,但是以一种自觉的方式,就像修道院里的修士一样。有一次,某人曾靠近过他,他马上离开了。这一点我比他和想要接近他的那个人知道得更清楚。但这些都是私事,你所不了解的陌生人的事,我无权跟你谈论他。

总之,我们家里也笼罩着一种崇高、阴郁和庄严的孤独。童年时代的孤独就像对一个悲伤、可怕的梦魇的回忆……你知道,就是考试前所做的那些令人忐忑不安的梦。在家里,小的时候,我们也要为某种常规、揪心、紧张而危险的考试做准备。这种考试就是市民阶层的身份。我们不断地死记硬背,拼命重复课文。每天考试都会从头再开始一遍。在我们的言行和梦幻中都充满紧张。我们的四周充满孤独,我们的仆人和那些短暂踏入我们家门的人,比如送包裹的邮差,都能感觉到这种孤独。我的童年时代和青年时代都是在挂着窗帘的阴暗房间里度过的。十八岁时,由于孤独不安的等待,我已经疲惫不堪。我希望遇到什么哪怕是不太合乎规则的人或事。我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一天。有一天,阿尔多佐·尤迪特步入了这种孤独之中。

我来帮你点烟。你怎么能忍受跟香烟的这场战斗?……我受不了,已经放弃了。我不是放弃了烟,而是放弃了战斗。人应当思考一下,值不值得为了多活五年或十年而戒烟,或者把自己交给这个令人羞耻又微不足道的恶习,虽然它会杀死人,但在这之前,它以一种使人镇静或感到刺激的特殊物质来充实你的生活。过了五十岁后,它将成为生活的一个严肃问题,我用冠状动脉痉挛和不放弃吸烟应对,直到死亡对这个问题做出最终的回答。我不会放弃这苦涩的毒药,因为不值得。你是说,戒烟不是很困难吗?……当然不那么困难。我也戒过,而且不止一次,一直到我认为不值得为止。说来说去,戒烟不过是度过一个不点烟的日子而已。有一天,人会知道,他经受不住什么。你要是需要麻醉剂,那就花钱去买,就这么简单。对此,人们会说:“你不是英雄。”我回答说:“有可能我不是英雄,但我也不是胆小鬼,我有勇气以我自己的激情活下去。”

确实,我就是这样想的。

你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知道,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我在任何方面都总有胆量体验自己所有的激情?比如对阿尔多佐·尤迪特?……是的。我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我已经付了账,走过了柜台,正像路边咖啡馆里人们常说的那样。我失去了我人生中的平静,以及另一种属于另一个人的平静。更多的也无法做到了。现在你想问,这值得吗?……这是一个没必要回答的问题。不能用商业智慧来评判生命中的重大选择,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一个人必须要完成某些事情,因为命运、形势、性情或分泌腺都在命令你这样做……所有这一切可能会集中起作用……这时不要胆怯,尽管行动起来。这是唯一算数的一件事,其他的都是理论。

是的,我就这样做了。

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有一天上午,阿尔多佐·尤迪特来到我家,出现在那所阴暗、豪华的家宅里,她就像民间故事中穷人家的女孩一样,手上提着一个包袱。民间故事里的描写,通常来讲都很准确。我刚从网球场回来,站在前厅,将球拍扔在一把椅子上,我站在那里觉得很热,正想把打球时穿的针织衫脱下来。就在那一刻,我察觉到在半明半暗的前厅里,在哥特式椅子前站着一个陌生女人。我问她在这里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从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很惊慌。那时我想,肯定是新的环境使她害怕,我注意到她那身女佣的打扮。后来我才明白,令她惊慌的既不是豪华的家宅,也不是年轻少爷的归来,而是别的什么事情,是我们的邂逅,她遇见了我,我打量她,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当然,我也感觉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只是没有那么强烈。女人,像她这样倔强而且直觉敏锐的女人,比我们男人们更准确地知道,什么是重要和决定性的瞬间;而我们男人总爱错误地理解重要的相遇,爱用别的事情解释它。这个女人在那一瞬间就清楚地知道,她遇见了我,这个人将跟她的生活有着命中注定的联系。我也知道这一点,但我还是同她谈了别的话题。

由于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沉默不语,有点被冒犯的感觉,带着自负的神情。我们默默站了一会儿,在前厅里,面面相觑。

我们就这样目不转睛地对视,就像人们盯着一个罕见的幻影。那一瞬间,我绝对不是在凝视一位新来的女仆。我在凝视一个女人,这个人将会在我的生活中以某种方式,出于不可思议的原因,在不大可能的情况下扮演一个重要角色。一个人会知晓这样的事吗?……当然会知道。不是以理性,而是用整个生命。在这期间,他们也会心不在焉地想别的事情。你想象一下,这种情形是多么的荒谬。你设想一下,假如在那个瞬间有人走到我面前,告诉我说,就是这个女人,有一天我要娶她为妻,但在此之前,我还要经历许多事情,我必须先跟另一个女人结婚,她还会为我生下孩子,而这个女人,这个跟我面对面站在前厅的女人,要到国外待上好几年,然后再回来,那时候我同我的第一任妻子离婚,然后娶她。我,一个娇生惯养的市民子弟,一个既挑剔,又富有的少爷要娶这个双手紧抓包袱,和我一样神色不安地凝视我的小女佣……我看着她,就像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某种值得端详之物……是的,所有这一切在那一刻都是那样的不真实。如果有谁对此做出预言,我肯定会惊诧、怀疑地保持沉默。但现在,几十年之后,我多次向自己提出疑问:就在那个瞬间,我是否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这些所谓重要的邂逅、决定性的瞬间,一个人会不会意识到?……是否真存在这样的情形,有一天当我们走进屋里,我们立即知道:天哪,这不就是她吗?……这个女人,正像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只会闭上眼睛陷入回忆。是的,当时确实发生了什么。一股电流?……一道射线?……一种神秘的接触?……这些都只是修辞而已。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人们不仅使用语言交流感情和思想,彼此之间还有其他类型的接触,其他的信息传递方式。今天时髦的说法是,短波。据说,直觉不是别的,就是一种短波接触。我不知道……我不想欺骗任何人,不想欺骗你,也不想欺骗我自己。因此,我只能这么说,当我第一次看到阿尔多佐·尤迪特的瞬间,我的腿不能向前迈出半步,当时的场面相当荒谬,我站在那里,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仆,一动不动,相互对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