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8/33页)
在那些年里,我只会模糊地记起尤迪特。在我旅行初期,我有时会想起她,那是类似急症高烧状态的回忆。是的,我曾经生病,并且精神恍惚地闭起双眼胡言乱语。我感到孤独,就像一道冰冷的巨浪席卷了我的生命。我害怕孤独,我逃到这个人身边,她的灵性、光彩和微笑向我承诺,她能分担我的这种恐惧。我记得这些。但是现在,世界在我面前展开,非常有趣。我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雕像、蒸汽涡轮机和孤独的人们,就像从一首诗歌的韵律中感受到的幸福的欣悦,目睹了承诺着尊严与仁慈的经济体系、庞大的都市、山岳的巅峰,看到了美丽的、被法国梧桐包绕的、位于德国小城四方形的中央广场上的中世纪水井,还有大教堂的钟楼、拥有金色沙滩和蓝色海洋的海滨以及岸上赤裸的女人。我见识了世界,而关于阿尔多佐·尤迪特的记忆,自然无法与这个大千世界相较量……更确切地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这种决斗当中,力量的对比关系本来就是不平衡的。跟这个世界相比,阿尔多佐·尤迪特的分量连一道阴影都不及。那几年里,生活向我展示了一切,也给了我许多承诺,赐予我伟大的命运:使我从家庭狭隘又悲伤的场景中解放出来,脱下在家里为扮演角色而穿上的舞台服装,让我沉浸在人生另外一种维度里。而与此同时,生活将女人们馈赠于我,形形色色、各种各样、数不胜数的女人,全世界的女人,栗色头发,眼神炙热的弗莱芒[34]女人、眼睛闪闪发亮的法国女人和温顺的德国女人……是的,每一种女人。我活在世界上,我是个男人,女人就像对待每个男人那样围绕在我周围,传达信息或者发出邀请,有的卖弄风情,有的端庄体面,她们向我许诺要跟我一辈子,或只是偶然的疯狂销魂,也有的既非永恒,也非瞬间,而是长久、神秘的暗中相伴。
“女人们”。你注意到了男人们在说这个词时所用的那种谨慎且犹疑不定的口气了吗?就好像他们所谈论的是一个未被完全奴役、永远想要反叛、被征服但尚未被击溃的叛逆部落一样。并且,说真的,“女人”这个概念在日常感受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女人,我们对她们抱着何种期待?……孩子?帮助?……和平?喜悦?所有的一切?还是无所期待?莫非只是短暂的时光?男人只是活着,渴望,相识,恋爱,然后结婚,跟一个女人一起经历爱情、生育与死亡,然后他的眼光随着街上出现的美腿游移,有时因为一个发型或一股唇边吹出的炽热气息而毁灭;在那种时刻,无论是在市民阶层的床上,还是在小巷子肮脏的旅馆里弹簧坏掉的床上,他都感到很满足;有的时候,男人面对一个女人,会表现出浮夸的慷慨,两个人哭泣并且发誓永远在一起,彼此帮助,相互扶持,要住在山顶上或某个大都市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年后,三年后,或者是在两周之后,你是否发现爱情就跟死亡一样,并不存在可以用时钟或日历测量的时间?……而男女之间所做的宏伟计划,也并不能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实现或完全实现。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带着愤怒或冷漠分手,并再次充满希望地出发,希望能找寻其他的伴侣重新开始。或者因为他们已经疲倦不堪却又继续在一起,榨干彼此的生命兴趣与力量,然后就会生病,慢慢地相互残害,并最终死去。但是在最终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们又会明白什么呢?……他们想从彼此身上得到些什么?他们所做的似乎不过就是遵守了一种盲目而庞大的爱情法则,在这一法则的指引下,以爱情的名义更新世界并使之永恒,这个法则需要男女之间的交配而使物种得以延续?……难道这就是全部?而在这过程中,这些可怜的人们又为自己期望些什么?他们相互给予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这是多么隐秘又可怕的簿记……莫非使得男人被女人吸引的感觉只是个体性的?莫非不是为了唤醒欲望?永远都在唤醒偶尔、临时附着在身体上的欲望?这是人为的兴奋,我们就生存在这种兴奋之中,然而,它不会是大自然的目的;当大自然创造男人的时候,也创造了一个女人陪伴他,因为大自然看到,孤独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看看你周围的世界吧,这种人为的吸引到处闪光,从文学中,从绘画里,从舞台上,甚至在大街上……走进剧院吧,你会看到男人女人坐在观众席上,台上的男男女女手舞足蹈,嘁喳交谈,信誓旦旦,而观众席则咳嗽或者清喉咙……但只要说出“我爱你”、“我想要你”或其他类似能使人联想到爱情、占有或分离,联想到幸福或不幸的话语,片刻之间,观众席就会变得一片死寂:成千上万的观众都会凝神屏息。作家们熟练地制造着这类东西,并用这种感觉绑架着观众。而无论你去往何处,这种人为的刺激总是会旗鼓不偃:香水、花花绿绿的破衣服、昂贵的毛皮、半裸的身体、肉色的丝袜,所有这一切都无处不在,虽然人们并不是真的需要它们。人们在冬天也不会穿暖和衣服,因为想展示自己穿着丝袜的双腿;而在夏天在沙滩上,人们之所以会裹上一点薄薄的布料,则是因为这样一来,女性的特征就会变得更加神秘,更加刺激;当然,还不用提她们脸上的妆容、大红的脚指甲、蓝色的眼影、金黄的头发以及所有那些被她们用来涂抹和打扮自己的垃圾……这一切都是如此的病态。
嘿,我跟你讲,我是快到五十岁时才最终读懂托尔斯泰的。你知道,就是那本《克鲁采奏鸣曲》。它看似在讲嫉妒,但嫉妒又不是它真正的主题。托尔斯泰的这部巨著里,表面上是在讲嫉妒,可能因为托尔斯泰本身就是一个有着嫉妒天性的敏感可怖的家伙。然而,嫉妒不是别的,只是虚荣、可鄙的自负。你也知道这种感受,的确,我对这种感觉相当熟悉……甚至可以说太熟悉了。我几乎因为这个一命呜呼。但我现在已经不再嫉妒了……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几乎因此而毁灭。我已经不再嫉妒了。你理解吗?你相信吗?看着我。不,老兄,我已经不再嫉妒了,尽管我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是我战胜了虚荣。可是托尔斯泰仍然相信存在着某种解决的办法,并赋予女人一种半人半兽的命运:她们应当生育,并身穿粗呢衣。这种解决办法是不人道的,是病态的,但另一种办法也同样如此,因为它把女人当成装饰性的摆设,当成情绪的杰作。你叫我如何去尊敬,如何把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分享给一个一天到晚除了穿衣打扮什么也不做的人呢?……也许她企图用羽毛、绒毛和香气取悦我……但这也不是真的。她其实是想吸引所有人;希望在她出现后,欲望能够驻留在男人、男人的所有神经之中。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在影院、剧院、街道、咖啡厅、餐厅、游泳馆、山里:到处都充斥着这种病态的兴奋。你认为大自然真的需要所有这些吗?……真见鬼,伙计。只有一种生产模式、一种社会体系才需要这些;在这种模式和体系里,女人把自己当作商品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