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6/33页)

是的,就是拉扎尔。我们之间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关系。

我们是同龄人,也是同学。他成名时已经三十五岁了,而在那之前,并没有人听说过他。他经常给那些没有前途的杂志写一些风格奇特的短文,那些文章总是对我产生影响,就像在嘲弄他的读者,感觉就像是他对整个发明体系、对写作、对出版、对读者和评论家都怀着深深的不屑。他从来没写过一个字,让你可能猜透他的这种想法。他写了些什么?他写过大海,或者一本旧书,或者一个角色,非常简短,不超过两三页,发表在发行量几百册,或许几千册的杂志上。这些文字晦涩不明,就像使用某种陌生的、奇特的部落语言来表达自己对世界以及隐藏在世界背后的事物的想法。这个部落——当我阅读他最初的作品时,我是这样感觉的——行将消失,只有很少的人尚且存活着,并且只有很少人使用那种语言,也就是拉扎尔文章的母语。除此之外,他还能说出和写下漂亮的匈牙利语,他的匈牙利语冷静优雅,纯粹且规范。他曾经跟我说过,他每天早晚都会阅读奥兰尼·亚诺什的作品,就像别人每天要漱口一样……但是他所写的内容,则更像是来自另一种语言的信息。

后来,他一夜之间就出了名。为什么?……这事没有办法解释清楚。有人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一开始是在沙龙上,然后是在公共辩论演讲台上,再然后又延伸到了日报里——总之,你到处都能看得到他的名字。忽然之间,人们也开始模仿他的风格了,报纸和杂志里充斥着拉扎尔式的书籍和文章,那些文字没有一篇是他写的,但他仍然是幕后的秘密编者。特别是,就连普通大众也开始对他感兴趣了:没人能想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他的文字当中没有任何可以使人娱乐、引人幻想、令人安慰或者满足的地方:他从来没有试图与读者之间建立任何联系。但是对于这一点,人们也都原谅了他。不出几年时间,他在那个精神生活世界的奇特竞赛中取得了领先地位,在高等学府里,他的文字被当作东方的古老书籍拿来赏析。不过,这所有的一切并没有改变他。有一次,在他成功的时刻,我曾经问他感觉到了什么,这种喧嚣声是否让他的耳朵感到厌烦。毫无疑问,那中间掺杂了刺耳的指责、充满仇恨和嫉妒的合理或者莫须有的指控。但最终所有的噪音混杂在一起,从中可以清楚、尖锐地听到他的名字,就像乐队里第一小提琴的声音。他专心地聆听我的问题,思忖良久,然后非常严肃地说:“这是作家的报复。”之后,他再无它言。

我知道一些他的事情。那时候大家不知道的是,这个男人喜欢玩游戏。他跟所有的一切玩,跟人玩,跟局势玩,跟书籍玩,甚至跟通常被称为文学的神秘现象玩。有一次,当我指责他这一点时,他耸了耸肩说:“艺术,在最深最隐秘的本质里,在艺术家的灵魂中,不是别的,而是一种游戏本能的展现。”“那么文学呢?”我当时问他。“文学毕竟要比艺术丰富,文学是一种回答和伦理道德的态度……”他认真且礼貌地倾听我的话,就像一直以来每次我提到他的专业时一样,然后只是简单地说,“是的,为言行举止提供养料的本能,是游戏的本能,另外不管怎么说,文学就像宗教一样,其终极意义只是形式而已,艺术也是形式。”他回避了我的问题。广大的读者和评论家们自然也不可能知道,这个人能像对待知识或伦理问题那样认真地去跟一只在阳光下追赶毛线球的小猫玩耍:以同样的严肃态度,或者说,以同样的内在自由,全神专注于现象或观点,但与此同时并不坦露自己的内心。他的确是个游戏家。然而,大家对这一点并不了解……另外,他也是我人生的见证人:关于这一点,我们曾经极为真诚地谈论过多次。你知道,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另一个人,那个人扮演着辩护律师、监管人、法官的角色,但同时在那宗既神秘又可怕的案件中,即在人生中,又是一个同谋犯。这就是见证人,他能完全看清你,并且理解你。你所做的一切某种程度上他也在准备,当你获得成功时,你就会问自己:“他会相信吗?”这个见证人一直存在于幕后,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他并不是什么使人愉快的游戏伙伴。然而你又无法,也许根本就没想过要摆脱他。

在我的人生中,那个人就是拉扎尔,那位作家,我跟他一起沉迷于青年和成年时期那些奇怪的、不被他人理解的游戏之中。我们都是唯一知道对方想法的人,尽管在世人眼中我们是成年人,是严肃的工厂主和著名作家,但是这些都是无用的;尽管在女人眼中,我们是兴奋、忧郁或满怀激情的男性,那也都是徒劳的……事实上,我们在人生中能够保存最多最好的,正是这种变化莫测、勇敢放肆又残酷无情的游戏欲望,通过这种欲望我们扭曲,同时也美化了对彼此来说充满谎言和仪式化的人生戏剧。

每当我们凑到一起,就人类社会的作恶者,即使没有暗号也能了解彼此,开始游戏。

我们有很多游戏。其中一个游戏叫作“科瓦奇先生”。我要向你解释一下,或许这样你就能理解我们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个游戏要在社交场合玩,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开始,在别的科瓦奇夫人和科瓦奇先生之间,不要让他们察觉,以免引起他们怀疑。因此我们会在人群之中的某处见面,然后立即开始游戏。这个科瓦奇先生会对另一个科瓦奇说些什么,每当他们在谈话中恰巧谈到政府垮台了,谈到多瑙河发大水淹没了很多村落,谈到某位著名女演员离婚,或谈到某位知名政客被发现私吞民财,某位伟大的道德楷模在幽会地饮弹自尽……这个时候,“科瓦奇先生”会发出一阵嘟囔声,然后哼哼哈哈地说“事情本来就是那样”,再补上一些奇怪的陈词滥调,比如,“水的一个特性就是潮湿”或“人脚的特性是,一旦人把脚放进水里,就会沾湿”,要么就说,“这样行得通,那样也行得通,请您相信这一点”。所有的“科瓦奇夫人和科瓦奇先生”自打创世以来就会说一堆这样的论调。假如火车出发了,他们会说“出发了”;如果火车停在菲泽绍博尼[33],他们会用严肃、庄严的语调宣布,“在菲泽绍博尼!”这样一来,他们总是对的,或许正因如此,世界才会变得如此不可思议地卑贱和毫无希望,因为这类陈词滥调永远正确,只有天才和艺术家才有胆量去嘲弄戏耍这些陈词滥调,发现这些言论中的死气沉沉和悖论,指出这些有教养、守原则的“科瓦奇先生”之流真相的背后,总是存在另一个永恒的真相,它把头朝下颠倒一切、朝着菲泽绍博尼吹着口哨,甚至,即便当某位道德看守者,某个高官被秘密警察发现身着粉红女士内衣、身体悬挂在幽会地点的插销上,也不会令人感到丝毫惊讶……我跟拉扎尔的“科瓦奇先生”游戏玩得相当完美,所以真正的“科瓦奇先生”们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们,他们总是落入圈套。而当科瓦奇先生谈论政治时,拉扎尔或我便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因为事情本来就是那样的:他们当中一个肯定是对的,而另一个也有些道理。我们应该听取每个人的意见。”除了“科瓦奇先生”以外,还有“在我们的年代……”的游戏,这个游戏也不赖。你要知道,在我们的年代,一切都比现在要好:我们年代的糖更甜,水更像水,空气更像空气;女人不会跑去情人那里投怀送抱,而是整日在河水中清洗捶打衣服,直到太阳落山,甚至在太阳下山之后她们还是会继续一小会儿。男人就算看到钱,也不会有丝毫动心,而是将钞票推到一边说:“请把这些钱拿走吧,拿去分给穷人吧。”我说,这就是我们的年代里男人和女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