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4/33页)
但我同时还感觉到了一些其他东西。我从谈话一开始就感觉到了。我感觉那里面还有其他因素:这不仅仅是一段男人和他喜欢的女人之间的对话,他想从她身上索取些什么,并想要为了一己之乐把她占有,不是的。甚至,我并不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事,比方说我爱上了这个身材匀称、年轻貌美的女人,为她神魂颠倒,雄性激素沸腾,热血冲向头颅,为了她摧毁整个世界。让我不顾一切得到她,占有她,这一切都非常无聊,可又是在每个男人的生命中都会出现的情形,而且不止一次。性的饥渴可以像饥饿一般使人备受痛苦的折磨和残酷的煎熬。然而,我们俩的悄声耳语不是这样的,而是另有原因……你知道我在那之前从未觉得有必要如此警惕过,因为我此时此刻不仅仅是在说我自己的事,而且还涉及到了与某个人,甚至某群人的对抗……所以我才要用如此之低的声音说话。这已经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比贵少爷和迷人女仆之间的风月故事要严肃得多。因为当这个女人不带一丝慌乱地站起来擦拭双手时,当她用她那圆圆的大眼睛专注地望向我的眼睛时——她当时已经换上了晚上工作的用人装束,身穿一件黑色衣服,头戴一顶白色小帽,腰上系着围裙,看上去就像是轻歌剧里的女仆,样子是那样的可笑——我感觉到我所要提供给她的关系不仅仅是建立在欲望满足的基础之上,而更重要的是一种抗衡于某件事和某些人的联盟。而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直截了当地说到了实质话题,没有任何过渡,也没有绕圈子。真的就像在贵族宫殿或者某个重要的机构里,比如说在某个部委,在某个存放着许多重要文件和保密公文的地方,两个密谋者正在交谈。其中一位是该机构的雇员,另一位是访客,此时此刻他们总算找到两分钟来讨论一下他们共同的计划了……他们窃窃私语,仿佛在说着其他事情。他们都很兴奋,但其中一个仍表现得仿佛只是简单地在做自己的工作,而另一个则表现得仿佛只是恰巧路过那个房间并停下来打个招呼……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老板随时可能进来,或者充满猜忌的雇员经过这里,而一旦别人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就会引起怀疑,并使他们的计谋最终败露。因此,我们从第一刻开始,就开门见山地谈到实质性话题,同时,阿尔多佐·尤迪特偶尔还会看一眼旁边的火,因为大块木头比较潮湿而无法立即被点着。所以她再次跪到壁炉前,用鼓风箱使火烧旺,我也跪在了她的旁边,帮她把黄铜质壁炉柴架调整好,以确保炉火能被顺利点着。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在继续交谈。
我跟她说了什么?……稍等一下,我点一根烟。算了,我还是不点了,现在点不点都一样。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再指望吸烟。无论如何,许多事情都已不再那么重要。
但是,我在那个时候感觉一切都无比重要,包括我所说的一切,也包括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我没有时间追求她,也没有时间说一些矫揉造作的话,说那些纯属多余。我只是说我想跟她一起生活。我的表白并没有使她惊讶,她平静地听着我的表述,注视着火焰,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非常认真,但没流露出丝毫的惊愕。后来我感觉她那时是在揣摩我,在测算我的力量,就像一个农村姑娘在打量一个在她面前炫耀的同村小伙,告诉她自己可以抬得动这样那样的重物或满满一袋小麦之类的东西。只不过,她并非是在检验我的肌肉,而是在称量我的灵魂。要我说,现在回想起来,我感觉她当时对我的打量里面也许包含了某种讥讽的成分,一种无声而轻柔的戏谑,就像是在说:“您并没那么强大,我的朋友,您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和我生活在一起,您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否则您的脊背将被压垮。”这就是她的目光所流露的内容。正是因为我感受到了这种内容,所以我加快了语速,并进一步压低了声音。我告诉她我们将会面临非常多的困难,因为我们的结合在当时那种情势下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父亲永远都不会同意我俩结婚,而且还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其他问题。比如,我告诉她,我们的婚姻会使我和家人的关系变得极度紧张,我也将与外部世界格格不入,而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不能否定我们隶属的世界,从那里我们得到了一切。很可能,这种剑拔弩张的关系,这种糟糕的基本感受也早晚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曾经见过类似的情形,认识某些出身和我相同的人和比他们社会等级低很多的人结婚,而这样的联姻都是不幸的。
我不停地说着这类蠢话。当然,我是认真思考过这件事的,我说这番话的意思并不是出于害怕,也不是为了推脱或逃避,她也明白了我的坦诚,同时严肃地看着我,向我示意她也是这样想的。她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在鼓励我,鼓励我找出更多理据来证实我的想法从第一刻开始就是多么的荒谬无望。她想让我继续想一些令人信服的理由来证实这种想法是多么的疯狂。而我真的就继续寻找着这样的理由。她没有说一句话,连一个字也没说,或者确切地说,她只是在最后才开口说话了,而且非常简短。她一直在让我说话。我也不理解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是就这样和她说了一个半小时,我们两个就这样待在壁炉前,她始终保持着跪姿,我则坐在她旁边的英国皮革制扶手椅上。我边说边看着壁炉中的火,没有人进来过,也没人打扰过我们,生活中似乎隐秘存在着秩序:一个人的生命中出现了某种情形,目的是把事情引向结局或者做出某种行动,生活的周遭环境、地点、物件也都成了同谋,使临近局内的人无意识之下也成为这种情势的同谋。没有人打扰我们。当时已经是晚上,我的父亲回到家里,而他也一定在厨房和餐厅间的配餐房里找寻尤迪特,找她去布置晚餐的碗盘和餐具,每个人都已经换上了晚间穿的衣服,但是没有任何人过来打扰过我们。后来我明白,这一切并不是那么的超乎寻常。每当生活想要创造什么时,它总会先将每件事都安排得完美无缺。
在那一个半小时里,我感觉,就像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跟人说话。我想和她一起生活,但我无法娶她,这点连我都有些含糊,我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一起生活。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当时她才跨入我们家门。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她还记得。在那半明半暗的小屋里,她格外美丽,就那样跪在火光前,在绯红的光线中,树冠的阴影里,头发被照得闪闪发亮,当她倾听我说话时,优雅的头部和颈部侧向一侧,手里还拿着火棍。她非常美丽,而且那种感觉如此熟悉。我告诉她,她应该离开这个家,找个什么理由辞掉这份工作,比方说自己要回家,然后在某个地方等着我,过不了几天我就能处理好手头的事情,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去意大利,在那里长久地生活下去,可以住上许多年。我问她愿不愿意去意大利……她用摇头无声地、严肃地表示她不愿意——可能她没有理解我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她听来,就像我在问她是否想见亨利四世[31]一样。她不理解。但她非常认真地聆听着。她眼睛看着炉火,直挺着脊背跪在那里,就像在忏悔一样。她离我如此之近,我伸出手就能碰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