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5/33页)
终于,我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但是她马上就把手抽掉了——她抽手的动作是那样的自然而然,丝毫不带调情的意味,也没有表现得像受了冒犯那样。她只是简单地拒绝,就像在社交场合,在交谈中,用最轻微的动作,用附加的插话来纠正着谈话者的错误那样。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个女人也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演绎着高贵,她与生俱来的天性是高贵的,这令我惊叹,但是与此同时,我也认为她的这种反应极为正常。那时我已经知道,真正使人高贵的并非等级和出身,而是一个人的性格和智慧。她跪坐在壁炉前,在暗红的火光环绕下,就像一个公主,修长窈窕,神情自然,既不高傲自大,也无半分卑微,不带一丝困惑,没有一丁点窘迫的迹象,甚至连眼皮都没有颤动半分,仿佛我们所进行的对话是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整幕情景之上耸立着圣诞树,你知道的。后来,每当我回想起圣诞树时,总是会忍不住暗自发笑——但是有些酸涩,我笑了,我可以告诉你……圣诞树下的尤迪特就像是一份怪诞而又难以捉摸的礼物。由于她没有回答,我自己最终也陷入了沉默。她没有回答她是否愿意和我一起生活,也没有回答她是否想和我一起去意大利并在那里住上几年。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可以说的话了,而且,我在告诉了她那些话后,就已经陷入了那样的境地——你知道吗,就像一个买家向顽固的卖主做了所有的尝试,首先开出低价码后,发现对方不为所动,买卖也随即陷入僵局之时,只好又给出全部要价一样——最后,我问她是否愿意做我的妻子……
这个问题她回答了。
当然,她不是立即回答的。刚开始时,她反应的方式十分怪异。她愤怒地看着我,几乎带着仇恨。我看到她的身体因怒气而颤抖,就如同陷入痉挛。她开始哆嗦起来了。就那样跪在我的面前,颤抖着。她把拨火棍挂回风箱旁边的钩上,把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就像是一个被严厉的老师勒令跪下的小学徒一样。她以一种阴郁、尴尬的表情凝望着火焰。然后她站起来了,抚平衣服,简单地说了句:
“不。”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您是个懦夫。”她说着,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非常缓慢和仔细,从上到下。然后离开了房间。
来,喝一口!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随后,我也走出了家门。商店大都关门了,人们匆忙地往家赶,随身提着一份份圣诞包裹。我走进一家钟表店,那里也售卖廉价的小饰品。我买了一个金色挂坠——你知道,就是那种便宜、粗糙的圆形颈饰,女人喜欢在里面保存她们已故或现任爱人的肖像。我从钱包里找出了一张带照片的证件,那是一张刚好在那年的最后一天到期的月票:我把照片撕了下来,放进了挂坠里,然后叫店主把它重新包好,规规矩矩的,就像一件平常的礼物一样。我回到家,尤迪特出来为我开门,我把礼物塞进她的手里。没过多久,我离家远游,很多年没有回来。而我也是过了许久之后才知道,自那以后,她一直戴着颈饰,用一条紫色缎带拴着,挂在脖子上,并且除了洗澡时或者她需要换一根新的缎带时,从未摘下来过。
在那之后,一切继续,就好像我们并不曾在那个圣诞节午后谈起过这些事关命运的事情。晚上,尤迪特还是照旧和男仆一起服侍我们用餐,第二天她也依然为我打扫了房间,就像平时一样。当然,那时我已经意识到那天下午自己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我知道这点,就像气急败坏的疯子们在用头撞墙、与护士搏斗或晚上用生锈的铁钉撬下自己的牙齿时也会意识到的那样,当他们口吐白沫做这些事情反抗自己的时候,他们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极度有害的,并且令他们自己和整个社会蒙羞。他们不仅会在怒火平息之后意识到这一点,而且在做出这些疯狂又痛苦举动的当时就已经知道了。而就在那个下午,在那个壁炉前面,我也知道我所说的话和所计划的事,都是完完全全失去理智的表现,尤其是我想象这一切的方式,对于我和我的处境来说尤为荒谬和不合时宜。后来我也是一直把那一刻当作一种疾病爆发的时刻,那时人失去控制力,神经和感觉器官独自运作起来,控制和驾驭灵魂的力量瘫痪了。毫无疑问,那个圣诞节下午,在那棵圣诞树下,我经历了一生中唯一、严重的精神崩溃的危机时刻。这一点尤迪特也知道,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可以做到那样专心地倾听,就像一个家庭成员某一天发现了另一个成员有精神崩溃的迹象一般。当然她也知道别的一些什么:知道并且熟悉我精神崩溃的原因。无论是陌生人还是家人,假若他们知道我那天下午的状况,都会无条件地为我请来医生。
这一切都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因为无论是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后,我一辈子做事都三思而后行。也许有时我过于审慎了。或许我的生活方式中所缺少的恰恰是被称为突然的果断以及即兴自发的能力。我从来没有出于兴趣或者情势,抑或是别人的要求,仅仅因为一个念头或者为了某种时刻的愉悦而直接付诸行动。在工厂里和生意圈中,我拥有一个这样的名声,大家都说我是一个谨慎的人,在做出一个决定前会瞻前顾后地考虑许久。正是因此,我生命中唯一的这次精神崩溃,最让我感到惊讶,因为在说那些话的同时我非常清楚,自己在说着疯狂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不会像我计划的那样实现,我应该换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去行动,一种更狡黠、更小心、更强势的方式。你知道,直到那一刻,我都在以一种cash and carry[32]的原则追寻爱情,就像战争时期的美国人那样:付了钱就能拿到货……我就是这么以为的。这种想法并不高尚,但却毫无疑问透露出一种良性的自私。然而这一次,我既没有付钱,也没有得到我所渴望的东西,而只是以一种近乎绝望的方式恳求着、解释着。毫无疑问,那种情形对我来说是非常屈辱的。
但是这种精神恍惚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每个人在一生中至少都要经历一次……假如一个人在生活中连一次都没有经历过感情暴风雨的洗刷,连一次都不曾被地震撼动过生命建筑的根基,连一次都未被龙卷风掀翻屋顶的瓦片,瞬间卷走一切,卷走此前被理性和个性保持的秩序的话,那么他的生活也太可悲了。这些就发生在了我的身上……你问我有没有后悔过?我不后悔。但我也不能说这件事,这一刻就代表我生命的意义。那只是一次发生过的事件而已,就像突发的疾病一样,人一旦挺过了最严重的阶段,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送到国外去理疗康复。我也是这么做的。当然,这种旅行其实总是一种逃避。但在我走之前,我想要确定一些事情。所以我请求拉扎尔,我的朋友,一个作家,接见女孩一次。我想让拉扎尔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并且我也请求尤迪特去拉扎尔那里。现在我知道了她当时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懦夫,但这也正是我那样做的原因。那感觉就像送她去看医生一样,你瞧,我把她送到医生那里,医生就能给她做检查看是否健康……总之,她像是我在大街上捡到的,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就像战报里常说的那样。当我要求她做这件事时,她满怀怜悯地听完我的话,但是没有反抗地照做了,像我请求的那样去找拉扎尔。她一声不吭,并且明显感觉受到了侮辱,仿佛是在说:“好吧,如果您想要的话,我会去医生那里忍受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