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2/33页)

这三个女人一直保持着沉默。她们一个远走高飞,另一个——我的母亲——什么也不说,非常痛苦,第三个人——我的妻子——则一直在等候观望。那时她已经知道全部或几乎全部了。她的做法非常明智,在她身处的情境下,是她的性情、品位和理智要求她那样做。你知道,她表现得非常有修养。当一个品位细腻、涵养有加的女人发现自己的丈夫正身陷麻烦之中,并且这场麻烦不是从昨天才开始的,当她发现丈夫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他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内心寂寞,绝望孤独,或许,或许在某个地方存在一个女人能在人生短暂的一段时间内与他分担这种不幸的孤独……她自然会奋起抗争。她等待、观望、期盼着,竭尽所能地保持着与丈夫最佳的关系。后来她感到疲惫了,最后丧失了自控能力。有些时刻,每个女人都能变成野兽……而这时,虚荣这头猛兽开始在她的内心咆哮。之后她变得平静,认命,因为已经无计可施。等一下,让我再想想,我认为她从未认过命……但这只是感觉上的细枝末节。她实在无能为力,于是有一天,她对丈夫放手了。

自打尤迪特消失之后,没有人再提起她。正像我说的那样,那种感觉就像她被缝进麻袋扔进河里一样。我们家关于这个大半生光阴都在我母亲的房子里度过的女人的消失所保持的沉默,实在令人惊诧不已,感觉就像解雇了一个什么杂活都干的用人一样。刚才她在这里,现在转眼不见了。仆人们总是会换来换去的。那些爱发牢骚的家庭妇女又是怎么说的呢?……“我跟你说啊,这都是些拿工资的敌人。而且他们的特别之处就在于,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却还不知足……”是的,尤迪特不知道自己应该满足。她在某天睁眼醒来,想起从前发生过的一件事,随后想得到所有的一切。于是她选择了离开。

当时我生病了。但不是立刻得的病,而是在她离开半年之后。我的病不是很严重,但也威胁到了我的生命。可是医生想不出救治的办法,事实上也没人能有什么办法。那时候我甚至觉得,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我生的是什么病?……很难说清。当然最简单的答案是,我承认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离开;这个女人的青春是在我身边度过的,她的身体和灵魂对我发出了一种个人的邀请,她的离去使潜伏在我内心的情感骤然爆发……是的,她点燃了矿火,而灵魂的坑道里所有的可燃物都堆积在那里……这听上去十分美好,但又不完全对……我应该说,除了惊愕与不解,我是否还感觉到了某种微妙、意外、谨慎的如释重负感?……这也是事实的一部分,尽管并不是事实的全部,而另一个事实则是,我从刚一开始就感觉到,我所承受的伤痛与煎熬,仅仅是我的虚荣心使然。我确切地知道,这个女人是因为我的缘故而去了国外,并且我私下也暗暗松了一口气。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在城中公寓里偷养了一头危险的野兽,并在某一天,他听说它选择了挣脱约束、逃回丛林……可同时我也感到被冒犯了,因为我觉得她没有权利离开。她的离开对我来讲,仿佛被自己的私有财产背叛了一般。是的,我是虚荣的。随后,时间继续流逝。

有一天,我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在想她。

思念一个人,是最为可悲的一种感觉,是你环顾四周仍想不明白的一种感觉。你会伸出一只犹豫的手去找寻一杯水、一本书,你生活中的一切都秩序井然——物品、人、那些业已习惯的作息时间、你与这个世界的关系,都没发生任何变化。只是你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于是你试着重新布置房间……但是问题是出在房间布置上吗?不是。然后你又试着离开,去一个你向往已久的城市旅行,去感受它的全部,阴郁与辉煌。你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早早醒来,匆匆忙忙拿着地图和导游书走到街上,寻找着著名教堂里的圣坛壁画,凝望着著名桥梁的拱形。你来到餐厅里,服务员带着当地人特有的自豪为你奉上地道的特色佳肴,那个地方出产一种比其他任何地方的酒都要醇烈的葡萄酒。那些曾在这里居住的伟大艺术家们为他们诞生于此的城市留下了一系列巨幅杰作,你在窗棂、门庭和屋檐下漫步,那种美丽与高贵的线条在世界闻名的书籍中都有长篇介绍。无论昼夜,那里的街上总是挤满了拥有漂亮眼眸,步履轻盈的女人和姑娘。那里住着一个自豪的种族,他们由衷地意识到自己的美丽和性感。当她们将善意的目光投在你的身上,或者带着优越感温柔地嘲弄你的孤独,传递着发出邀请的信息,那些目光散发着风情的火花。午夜河边会传来悦耳的音乐声,人们借着纸灯的光芒低吟浅唱,一对对情侣举起酒杯,在觥筹交错间翩翩起舞。在这充满着密集音乐和迷幻灯管的地方有一张桌子等待着你,还有一个跟你愉快交谈的女子。你就像是一个勤奋的学生观察着一切,充分享受着这难得的美好时光。你从清晨开始走遍这座城市,手拿旅游指南,满怀着焦虑的热情,注意每一个细节,就像担心会错过什么一样。你的时间感完全改变了。就像一个人遵循一种紧张的秩序行动一样,你掐着某一刻醒来,就像有人在等着你一样。并且很明显,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尽管你很久以来都不敢对自己承认这一点:你确信在这个秩序后边有一个人在等着你,如果你准时而细心,如果你按时起床,很晚上床,如果你在人群中度过很多时光,如果你到处旅行,如果你参观参观特定的地点,最终你会与那个等待你的人相遇。你当然知道这种希望完全是孩子气的。你只能相信世界拥有无穷的可能性。警官也知道她离开了,去了英国某地。英国大使馆也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也许他们知道但不肯透露……世界在你和那个消失的人之间竖立了一道神秘的屏障。四千七百万人住在英国,那里有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你要去哪里找寻她呢?……

而且就算你找到了她,你对她说什么呢?……

尽管如此,你仍然在等待。你想再来一杯吗?……这是非常醇厚的葡萄酒,早上会让你神清气爽,一点不会头痛。我非常清楚……服务员,再来一杯蓝茎!

现在这里已经烟浓气冷,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感觉最舒服。这里只剩下熬夜的人,你看。这里有孤独者和智者,失落者和绝望者,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能在某处停留,在那里周围有灯光和陌生人就行,在那里孤独的人可以待着,而不必回家……人到了一定年龄,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回家就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而最好的方式就是这样,坐在一群陌生人当中,独自一人,跟周围没有任何关联。“唯有花园和朋友,”就像伊壁鸠鲁[37]所说的那样,“没有别的解决方式。”我想他是对的。但是人不需要太多的花园,只要在咖啡馆的露台上摆放几盆植物就够了。至于朋友,有一两个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