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25/39页)
那是什么?……是的,天就快要亮了,这些是第一批装载蔬菜的货车。现在已经五点多了,他们是往河的方向,开去市场那里的。
你不累吗?……我来给你盖一盖吧,天渐渐凉了。
你问什么?……不,我不冷,还感到很热呢。我的心肝,请允许我把窗户关上。
我刚才说到,我看着他,而我所看到的情景让我浑身打起冷战来,沿着膝盖直至小腿。我的手心冒汗,因为我看到,我的前夫,那个高贵又熟悉的绅士看着我,而且微笑着。
请不要想象那是一个嘲讽或高傲的笑。他只是那样微笑着,就像听到某人礼貌又冷漠地讲一个笑话,而这个笑话既不诙谐,也不诱惑人……但他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以一直面带微笑。毫无疑问,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归根结底地窖的气息还是能从他的脸上感知出来,但是那种苍白就像是生了几个星期的病后第一次出门时来到自由的空气中一样,他眼圈苍白,嘴唇看起来毫无血色。除此之外,他看上去和往常完全一样,就像在一生之中一直保持的那个样子……比如早上十点钟,在他刮完胡子以后的样子,或许比那时还要动人……但也许只是周围环境造成了我的这种印象,因为他从周遭背景中那样特别地凸显出来,就像博物馆里的展品被突然从玻璃盒子中取出,放到了脏乱污秽的贫穷环境中一样……想象一下,如果某一天你在一个政府首脑的客厅里,在两个玻璃柜子之间看到摩西雕像,就是昨天我们一起在那座灯光熹微的教堂里所看到的那尊,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是的,我的丈夫并不是摩西雕像那样的杰作,但是在那一刻,他就像一件来自博物馆里的展品……并且他还微笑着。
啊,现在我感觉好热啊!……你看,我的脸颊有多红,我的血都涌上了脑门。这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段回忆。但是看起来,我一直不曾停止过想起它。如果我和盘托出,炙热可能会把我淹没。
我不需要给这个男人洗脚,亲爱的,他每天早上都会在地窖里自己洗,你可以相信这一点。他不需要任何那种人和人之间已经净化了的安慰,他也不需要任何颠茄。他永远这样,即使知道死亡临近也会坚持着,似乎生命唯一的意义和武器……就是礼貌有加、举止得体以及不可接近。他就好像从内部由大理石灌注的一样。这个内部是大理石,外部是血肉的人,穿戴着冷酷无情的盔甲,不肯再靠近我一厘米……那段时间发生的那场震荡全国的地震,一点没有从内心撼动这个人。他看着我,我感觉他是宁死也不愿意说出一个除了“我认为”和“我想”以外的词了……如果他开口,问起我怎么样,或者我需要什么的话……当然,他可能愿意马上脱下他的外套,或者摘下他那块俄国人因为疏忽而没有掠走的手表……微笑着递给我,因为他已经不再生我的气了。
现在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样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的事。人们只是自私的野兽,这是不对的。当然有些人非常愿意相互帮助,但是激发人们去帮忙的并不是善良,也不是同情。我相信,在这一点上那个秃头男人是对的。他曾说过,人有时之所以善良,只是因为做坏事会存在许多障碍。这就是人们能做的最多的事情了……也有的人行善是因为懦弱,无法作恶。这就是那个秃头所说的话。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现在我把这个也告诉你了,我唯一的爱。
当然我们不能永远坐在岩洞教堂[77]脚下,面对着温泉浴场。过了一会儿,我的丈夫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他认为我们最好起身,还能散一会儿步,在盖雷尔特山上那些别墅废墟间走一走,因为天气不错……并且他 “恐怕”他以后可能不会有很多机会与我交谈了。他想,在我们人生剩余的时间里……这句话他没有这样说,但是他也没有必要这么说出来,因为我自己也知道那大概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谈话了。所以我们就开始朝着盖雷尔特山走着,在冬末明媚的阳光里,在悠缓的坡道上,在废墟和动物尸体之间。
我们就这样从容不迫地大概走了一个小时。我不知道我的前夫在想些什么,当我最后一次走在他的身边,在布达山的斜坡上。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不带任何明显的感情色彩。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在这被颠覆的离奇世界里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仅仅非常礼貌地回答说,一切都好,一切都是按照环境的意志。他的意思是说,他已经被彻底摧毁了,变得一无所有,正打算去国外干体力活……在一条大路的拐弯处我停下脚步,非常谨慎地问他……但我不敢看他的脸……他觉得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也停了下来,严肃地看着我,思索了一下,在回答询问之前总是思考一下,就像吸口气一样。他把头转向一边,认真地看着我,然后注视着别墅废墟,我们当时就站在别墅门前,他这样回答道:
“恐怕,人太多了。”
就好像他用这一句话已经回答了接下来的所有问题,他开始朝着桥的方向走去。我也快步跟在他的身旁,因为我不理解他所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那段时间和此前的几年里,已经有足够多的人遭到毫无必要的杀戮。他为什么担心人太多呢?但是他并没有过多地解释而一直向前走着,就像某人赶时间匆忙行进一样。我开始怀疑,也许他是在开玩笑或戏弄我?因为我记得他们两个,我前夫和他那个秃头朋友,以前有时玩的那种游戏……他们就像正常人那样说话,就是那些半傻的人,对于那些愚蠢的事实,他们总是用其名称来称呼,比如在酷暑中,人们汗流浃背,连狗都热得发狂,他们这时带着深思熟虑的表情,用抬起的食指,男人的腔调,就像法官在宣布判决,说:“天真热!……”然后他们骄傲地看看周围,就像人们说出了通俗又多余的蠢话时惯于流露的那种神情。他们玩过这样的游戏。现在,当他庄严地宣布“人太多了”的时候,我怀疑他想作弄我。因为他所说的那句话里,某种程度上有真实的成分,因为的确有很多人同时拥向四面八方,就像一场自然灾难,就像马铃薯地里的科罗拉多金花虫[78],因此我略带惊惶地问道:“不过……您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