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23/39页)

但是这个人也知道,报复是一种罪孽,一切报复都是罪……不存在任何合法的报复。一个人只有权追求公平、主持正义……任何人都无权进行报复。他既有钱又是基督徒,但他无法协调统一这两者,因为任何一个他都无法放弃……他充满了罪恶感。你为什么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我在说的是他,我的丈夫。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因为布达佩斯又有桥了。就在那天,我当着成千上万人的面冲到他跟前,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他从队伍里出来了,但没有动。他没有试图把我推开。别担心,他没有在吉尔吉斯人和那群衣衫褴褛、瑟瑟发抖、步履艰难的乞丐面前亲吻我的手。他是一个有着过于良好举止的人,不会做如此不合时宜的事情。他只是站在那里,等着令人备受煎熬的那一幕结束。他平静地站着,我半闭着双眼,在泪光中我看见他的脸,那张脸就像女人在看腹中的胎儿。对于属于你的东西,你无需用眼睛就能看得到。

但是就在那一刻,当我以某种扭曲痉挛的力量挂在他的脖子上时,某些事情发生了。我嗅到了他。一种味道冲击了我,我丈夫身体的味道……现在仔细听着吧。

在那一刻,我开始颤抖。我的膝盖在打战,我的胃在痉挛,就像它正在被某种恶劣的病痛所折磨一样。你可以想象一下,这个从桥上迎面向我走来的男人,身上竟然没有酸臭的味道。我知道你无法理解我的话,但是你要相信,在那段时间里,人们的身上带着某种尸体的腐臭,就算我们能奇迹般地在逃进地窖或避难所时把品质优良的香皂或者香水保存在手提包的秘密夹层里,也还是无法掩盖那种味道。就算在两次轰炸之间有办法偷偷洗一次澡的人也是如此……因为没有办法那么迅速地,只靠涂抹一两把肥皂沫就把围城的味道洗刷掉!人们不可能洗刷掉身上围城战的味道!那些下水道、尸体、地窖、呕吐物、令人窒息的空气以及挤在那里牙齿打战、受尽死亡折磨的人们的味道,对死亡恐惧的味道、肉体需求的味道,还有混合在一起的、刺鼻的食物味道。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浸入我们的肌肤之中,而那些身上没有天然酸臭味的人则以另一种方式不断散发出臭气,发出香水味或是广藿香[74]味道的臭气……这种人造广藿香的气味比天然广藿香要糟糕得多,令人反胃。

但我丈夫身上没有广藿香的气味。我闻了闻他,闭上双眼,满含泪水,突然我开始颤抖起来。

他身上有什么气味?他身上有股陈腐的甘草味,跟多年前我们分别时一模一样,就像我躺到他床上的初夜那样,从那之后我一闻到那种酸涩的男性味道就会感到恶心……而他竟然一点也没变,从身躯到衣着,再到气味……都和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我放开了他的脖子,用手背擦拭着眼泪。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阵眩晕。我从包里拿出手帕,然后是一面小镜子和口红。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他站在那里,等着我整理好被泪水弄花的脸。当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重新拥有一副体面的外表时,才有勇气看他。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知道在那座临时搭建的布达的桥头,在那向远方蜿蜒的成千上万的队伍之中,是谁站在了我的面前吗?在那座经过烟熏火燎显得乌黑一片的城市里,已经没有几座房子没有炮弹或枪弹孔洞的痕迹了,也几乎看不到一扇完好无损的窗户。城市交通全面瘫痪,警察不见踪影,法律形同虚设,什么都没有了……人们穿得像乞丐一样,即使没有必要,他们也都装扮成老迈和衣衫褴褛的乞丐,蓄长胡子,穿着破烂的衣衫在街上闲荡,以此招来别人的怜悯……贵妇人拖着破口袋,每个人都背着背包步履艰难地移动着,就像乡村朝圣日上气喘吁吁、邋遢不堪的朝圣者一样……你知道就在这一切之中,是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丈夫就在那里,站在我的前方。这就是我在七年前曾经伤害过的那个人。就是这个男人,当他明白我既不是他的爱人,也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敌人时,一天下午站到我的面前,微笑着,平静地说:

“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分开吧。”

每当他想要说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时,总会使用“我认为”或“我想”来开头,而从来不会直接、重拳出击般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的父亲受不了什么事时,会大喊一声“真该死!”然后一拳打下来。但如果我的丈夫无法承受什么事情时,只会礼貌地先开一扇小门,使用假设方式的从句,在从句中渗透出整个句子中重要或者伤害人的部分。这一点是他在英国读书时,在他接受教育的大学里学到的。他还有另外一个钟爱的词语是“恐怕”。比如有一天晚上,他对我说:“恐怕,我母亲要死了。”而老妇人那时已经死了,那是晚上七点钟,她的脸色已经发青了,医生告诉我丈夫已经没有希望了。“恐怕”一词可以抚平一条悲伤的消息,使之变得平滑,使痛苦变得麻木。在那种情况下,其他人只会说“我母亲要死了”,但他却总是礼貌地说出令人不快和悲伤的事情。他们天生如此。他们是没有人能够效仿的。

他甚至连那一刻都还是小心翼翼的。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战争结束七年以后……总之,在围城结束之后,就在桥头上,他站在我的对面,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恐怕我们挡着路了。”

他低声说着,微笑着。他没有问我是如何在战乱中活下来的,或者我是否需要什么,只是提醒在那里可能挡着路了……然后他指了指,示意我们朝那边走,朝盖雷尔特山[75]上走。当我们到达那个远离喧嚣的地方时,他停了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

“我想,我们最好在这里坐下来。”

他说得没错,那里的确是坐下来的“最佳”地方。那里有一架“老鼠”飞机的残骸,飞行员的位置恰巧被保留了下来,空间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我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在俄罗斯飞行员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也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但在坐下之前先用手擦去了座位上的灰尘,然后又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谁都没有说话。我记得当时阳光照耀着大地,广场上,战争中被毁掉的飞机、汽车、大炮残骸之间,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