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21/39页)
生活中,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我们蒙受了围城战之灾,是上帝为了惩罚我们的罪过。但历经苦难所换来的补偿,竟是在围城之后的几周可以自由、无辜地浑身上下脏兮兮臭哄哄,就像天堂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又脏又臭,因为他们也不洗澡。另外比较好的一点是,不必再定时吃饭。每个人都是找到什么就吃什么。有两天,我除了马铃薯皮没吃任何东西,而第二天我吃到了虾罐头和凝在油里的猪排,后来还嚼了一小盒糖果,而且我也没有长胖,是真的,有几天我几乎什么都没吃到。
后来,转眼之间,橱窗里突然又摆满了食物,于是我就马上胖了四公斤。我的胃酸又重新分泌,而且开始为别的事情担忧,因为到了我该四处奔波地为自己办一本护照的时候了。我感到非常悲伤,因为我知道再也没有任何希望。
那么爱情呢,你说?……你真好,你是上天派下来的天使。不,亲爱的,我相信爱情无法帮助人类。亲情也不能……那个“艺术家类别”的人说,字典中混淆了这两个词。他既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亲情。他只相信激情和同情。我不认为爱会给任何人提供什么太大的帮助,无论是浪漫之爱还是手足之爱,都不可能。我的艺术家朋友也给我解释过这其中的混乱,给我解释过词典是如何把这两种爱混为一谈的。他对哪一种爱都不相信,他只相信激情和怜悯,但这两样东西也没有什么帮助,因为它们都只持续片刻……怜悯如此,激情亦是如此。
你说什么?……那样的话就不值得活着?我没有必要耸肩?……你看,我的心肝,我的老乡……你无法理解我所说的,因为你是个艺术家。你仍然相信一些事物,对吧?你是对的,你是当今欧洲最出色的鼓手,我也相信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像你一样。你不必相信斜眼萨克斯手的那些话,他胡说什么在美国乐队里打击手们同时使用四根鼓槌,而且演奏巴赫和亨德尔[70]的曲目——我的宝贝,那家伙只是嫉妒你的才华,想刺激你罢了。我知道得非常清楚,世界上没有其他鼓手,只有你。把你的手给我,让我亲一下……这双神奇的手,这些精致的手指,你用他们向世界撒播音符,就像克里奥帕特拉抛撒珍珠。等一下,让我擦擦眼睛,我太多愁善感了,看到你的手的时候,我总是想流泪。
他在桥上迎面朝我走来,因为有一天,河上又重修了一座桥。没有很多座,只有一座。但那是一座多么神奇的桥!它建好的时候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所以你无法理解消息传出后对我们这些被困在城市的居民们意味着什么,在布达佩斯,在这座伟大的城市,重新又有一座多瑙河大桥!……桥以闪电般的速度被修建好,冬末已经可以在桥上跨过多瑙河了!那是一座利用残留的桥墩来修建、用各种别的零件匆忙拼凑起来的应急之桥。桥有些弯曲,但是还能承载大卡车和成千上万像毛毛虫一样涌动的川流不息的人群。这些人从清晨大桥开通开始,在多瑙河的两岸,在桥头前面排队,等待轮到自己通行……
因为想过这桥并不是那么简单。人们分别在布达和佩斯桥头排起蛇形长队,俨然像一条传送带,缓慢地、步伐一致地向前移动。我们就像在战前和平时期筹备婚礼一样充分做好了过桥的准备。如果有谁能够穿过那座桥,在当时可算是一件大事,足以引以为傲。不久后,其他桥梁也建了起来,更加坚固,并且有铁桥,还有浮桥……一年后在那些桥上,出租车也畅通无阻了。但我总是想起那隆起、弯曲的第一座桥,记得那时我跟着长队缓慢前行,就像成千上万的人那样,内心带着沉重的罪过与回忆,肩上背着旅行包,从河的这岸步履艰难地走向对岸,穿过河上的第一座桥梁……后来,当移民美国的匈牙利人回来拜访这座城市时,当他们驾驶豪华轿车在铁桥上行驶时,我总是感到非常难过,嘴里涌起苦涩的味道,因为他们的冷漠令我作呕,就像这些陌生人望着我们的新桥耸肩点头,然后毫无感情、态度冷淡地使用它们……这些人从远方回来,只是闻到了战争的味道,他们从远方遥望家乡,就像坐在电影院里一样。真是太美了,他们说,生活在这里,开车通过一座座新桥的感觉肯定很美好……
听到他们讲的话,我会感到心痛。你们到底知道什么?我想。我也完全理解没有住在那里的人,没有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人,他们了解想象,也无法感受到一百万居民目睹这座美丽的桥梁在多瑙河上凌空架起时的感受……他们不可能理解。不可能懂得后来有一天当我们步行穿过多瑙河时内心的感受……我们并非像几世纪前的库鲁茨军[71]、拉邦茨军[72]或土耳其人[73]那样乘船……没跟我们一起生活过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们的!我才不管美国的大桥有多长呢!……我们的桥是用朽木和废铁制造的,我是第一批过桥者。确切地说,我被人群推着朝桥上走去,当我在队伍里行走,我看到,对面从佩斯来的人群里,我丈夫正往布达方向走。
我从队伍里跳出来,向他跑去。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很多人冲我大声叫喊,一名警察猛拉了我一把,因为我阻碍了那条人群传送带的前进。
等一下,让我擤一擤鼻涕。你真好!……你没有取笑我,而是认真地听我讲。你就像一个想知道美丽故事结局的小男孩那样专注。
但这不是童话故事,我亲爱的,而且它既没有真正的开头,也没有真实的结尾。所有一切就像巨浪奔腾向前,裹挟着我们,那时我们生活在布达佩斯,我们的生命没有可以触摸到的界限和边框……就像原有的边界被冲刷掉了一样。一切就那样发生着,没有边框,也没有岸……直到现在,过了很久以后,也总是那样,我仍然不知道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如何开始和结束的。
我从桥上的一侧跑到另一侧的那一刻,感觉是真实的,我说这话毫不夸张。那个搂抱的动作不是造作的,更没有经过算计,因为那一刻之前我连这个人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他一直在那个很遥远的过去……你知道,在此之前,在被人们称为“历史”的时间里……他曾经是我的丈夫,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竟已遥远得可怕。人们既不是用时钟的指针,也不是用日历计算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别人的消息,不知道他们死了,还是活着。母亲们不知道自己孩子的音讯,情人们、夫妻们在街上偶然重逢。我们过得就像在史前时代,没有电话簿、门牌号、地址簿……只是活着,栖息着,每个人都住在刚好碰到的地方。在这种巨大混乱中,在这种吉卜赛式的生活当中,有着某种奇特的熟悉感。或许远古时代的人类就是这样生活的,那时候还没有家或国家的概念,只有四处游荡的族群和部落,他们赶着马车、带着孩子漫无目的地流浪……这种生活并不坏。甚至对我来说还有些熟悉……看样子,在我们头脑里积攒的所有垃圾之中,似乎还保留着一段另一种类型的、流浪生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