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22/39页)

但是,我并非因为这个才奔向他的,也不是因为这个才当着成千上万人的面拥抱他。

在那一刻……你是不是在笑我?……有什么东西在我内心粉碎了。相信我,我那时一直尽量过着正常的生活。在遭受过围城攻击和之前的纳粹暴行、狂轰乱炸的惊慌恐吓之后,我还戴着胸罩有尊严地活了下来。是的,我在那段时间并不是完全孤身一人。在战争那极其疯狂严峻的几个月里,我是跟我那个“艺术家类别”的朋友一起度过的。我并没有和他一起生活过,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他有可能是个性无能的男人,我不知道……他从来都不会谈起这方面的事,但是,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住宅里总会有那么一点爱情的气味。在那个秃顶男人的住宅里,没有过这样的爱情气味。不过就算他某天晚上突然冲进我的房间里,用两只手掐住我,我也不会感到吃惊。我有时会住在他那里,因为那时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空袭警报,而我并不总能经过那些防空区安全到家。而现在,过了许久以后,在他已经离世之后,我却感觉已经与他睡过,和那个自己决定与世隔绝之人……他放弃了所有被人们认为至关重要的东西。他仿佛在接受戒瘾治疗,想要戒除所有美妙但同时又令人厌恶的激情……酒精或者毒品,抑或是虚荣……以及一切。我在他的生命中只不过是一个护士或者保姆而已。

因为的确,当时我悄悄溜进了他的家和他的生活里……你知道,就像入室行窃的飞贼一样,还有一种女飞贼,她们专门在男人没有防备的时刻闯进他们的生活,而且一旦闯入,就会偷走她们所能找到的一切,包括记忆、印象……然后不久之后,她又会对这些东西感到厌倦,并尽数卖掉。我并没有卖掉任何从他那里得到的东西……而我现在之所以要告诉你这些,也只是想在你离开我——或我离开你——之前,让你尽可能地多了解我一些……他没有反对,默默忍受着我在他身边的每时每刻,早晨,晚上,或者下午……但是我不能打扰他。他在阅读的时候,绝对不许我跟他说话。他经常只捧着一本书看,什么也不说。除此之外,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随时进出他的公寓。因为在那段时间里,每一刻都有炸弹从天上掉落下来,每个人都只是这样毫无计划地活在那座大都市里,能活一个小时就活一个小时。

你说那一定是一段恐怖的时光?……等等,让我想想。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那时更像是某些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出现结果的一段时光。那些我们原来从未真正想过、总想驱赶的念头在那段时间里变得真实了……什么东西?你知道,就是一切都没有目标,没有意义。这里面也有过别的什么……人很快就适应了那种恐惧,恐惧就像发烧一样,是可以通过出汗蒸发掉的。一切全都发生了变化……家庭不再是真正的家庭了,工作和职业也不再重要,情人们匆匆忙忙地赶着相爱,就像躲着大人贪婪地偷吃甜点的小孩子一样……孩子吃饱以后就会跑到街上,躲入混乱之中。一切都被炸毁了……住宅恰恰就像人们之间的关系一样,有时你还相信你跟家庭、职业和人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存在着一种真正的内在联系……但在空袭的时刻,你突然明白,所有那些昨天还很重要的东西,已经与你无关了。

但也不仅是炮弹在攻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除了空袭警报和驾驶黄色轿车载着抢来的人和赃物到处横冲直撞的劫匪,除了从前线撤回的军队,除了赶着农家马车逃亡的人和让人联想到吉卜赛人大篷车的人流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在发生……已经不再有单独的战区……战争已经来到我们之间,来到人们之中,侵入到文明生活的残存物间,进入厨房和卧室中。有某种东西爆炸了……所有在此之前出于迟滞或惰性把人们联结起来的东西爆炸了。我的内心也有某种东西,就像一颗被俄国人或箭十字党遗忘在路边的废弃炸弹一样,突然之间爆炸了。

我和我丈夫之间像电影一样的故事就这样被炸得粉碎……就像某些蹩脚的美国影片中总经理娶了女打字员一样愚蠢而令人作呕。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们俩在生命中所要寻找的并不是彼此,我们只是摸索着聚集在那个人皮肤底下,在他肉体内部蠕动的那种可怕的犯罪感。他想通过我付清使他内心无法安宁的债务……那是什么东西呢?财富吗?他想要知道为什么存在穷人和富人……关于这一点,人们所写和所说的,全部都是谎言……不管是那些戴着角质框架眼镜秃顶的聪明人,用甜言蜜语闪烁其词的神父,还是长着大胡子、喊口号的革命者……所有这一切的最底层存在着可怕的真相……就是世界上没有公平正义。可能这个男人想要的就是公正?……因此他才娶我?如果他想要的只是我的皮肉的话,他没有必要非得娶我,他可以付出更低廉的代价便能得到这些。如果他是想要与他所生长的世界抗衡的话……就像那些出身富贵之家的叛逆之子变成洒着香水的反叛者一样,他们反叛是因为无法承受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们太过幸运了,因为运动和反常行为对他们来说已不够,他们必须把活动舞台转向街垒……他本可以用另一种形式来完成他的叛逆的,而不需要与我进行如此复杂的故事。你和我都是从尼尔塞格或是佐拉那种底层地方来的人,亲爱的,我们是不懂这些的。唯一可以确定的,他是一位绅士,但与那些拥有头衔的人不同,也不像那些一朝之间跻身于贵族和老爷之列的市民阶层。他是品质好的那一类,由比他同阶层的大多数混杂人种更好的材质做成。

你知道,他的祖先曾经征服过欧洲大陆。他的祖先们曾经把斧头扛在肩上,大步向未知疆域的原始丛林迈进,他们高唱着自己的圣歌,砍倒沿途的树木和当地的原住民。他的祖先中还有一个是在发现新大陆之后第一批直航到美洲的新教徒,他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只带了一本祈祷书和一把斧头。我的丈夫对于这位祖先的自豪程度高于他们家族后来所取得的一切,包括工厂、可观的金钱和写在狗皮上的贵族头衔。

他是品质好的那类人,因为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和神经。他甚至还能控制金钱,而这一点是最难能可贵的……但是在他内心唯一不能战胜的就是犯罪感。如果一个人存在犯罪感,那么就想要报复。他是基督教徒,但并不是最近人们所说的那种基督徒……这种身份对他来说不是商业机会,就如同纳粹时期许多人出示洗礼证明而获取不义之财、破烂、赃物……那段时间他因为自己是基督徒而感到羞愧。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在他的肾脏和肝脏里他是一个基督徒,就像有些人别无选择,天生注定就是艺术家或酒鬼一样……他无法成为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