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4/12页)

我坐在长椅上,向楼道里张望。现在,同志们神色匆匆地将轮到的人带进去审讯。有的人必须被人架着,因为已不能自己走路……估计,夜里谈话的时候,他的脚遇到了什么倒霉的事。总之,他被人用胳膊架了起来。也有的人是自己走的,但走得很吃力。楼道里一片令人难以忍受的死寂。寂静中,偶尔透过紧闭的房门,从房间里传出声嘶力竭的吼叫,屋里有人在盘问谁。不管怎么说,寂静比吼叫,比传到楼道里的思想交流更糟糕……因为寂静也可以被理解为:争论结束,被审讯的人已经无话可答,完蛋了。

我等了足有半个小时,他们才叫我进屋。一个半小时后,我才从那里出来。没有人送我,也没有人架着我。我是自己走出来的,昂着脑袋。一个小时之前,我根本没猜到会发生什么。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成了跟进去时不同的人。我接受了一项政治任务。

我慢慢地走着,就像一个人夜里喝多了烈酒,之后的白天漫无目标地踯躅前行,走一步,退一步半。我径直回到克劳扎尔[102]广场我的住处,我在那里已住了半年,跟人合租的房子,因为像我这类人是很难租到房子的。我跟一位工人共享一张床铺,他上白班,拂晓就搭区间车去拉科什火车站[103]。床是空的,我连衣服也不脱就躺到床上,就像胸口上挨了一拳。我就这么一直躺到天黑。

白天的记忆慢慢又展现在眼前,令人恐惧,仿佛将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你知道,他们把我叫进去时,我想象会有一个膀粗腰圆的大汉朝我扑来,给我一通臭揍,让我变得听话,但这样的情景并没有发生。一个腿脚畸形的老家伙接待我,他年龄不小,戴着角质架的眼镜,没有那么盛气凌人,穿着便衣,讲话声不高。他不是个笨蛋,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温文尔雅。他让我坐到椅子上,递给我一支烟,就像侦探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警探在交谈之前会这样做。我看到,他面前的桌上摊着一堆材料,他偶尔翻翻,但只用手指尖拨弄两下。看得出来,这些材料他事先已仔细地研究过。他像弹钢琴似的开始了审问。他想知道我在一九四四年做什么来着。

我心里暗想,我要保持镇静,要让他知道,他不是在跟一个弱智打交道。我从兜里掏出材料,所有的材料上都盖有公章。我只跟他说,请他看一下这些材料,看完他就会知道,我始终是人民忠诚的儿子。

听了我的话,他似乎感到高兴。他点了点头,仿佛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之后……他始终语调柔和,用纤细的嗓音……他问我一九四四年冬天,我在布达佩斯认不认识圈里的人?

我张大了嘴巴。圈里的人?我认不认识?……我问他指的是什么圈?信贷圈?……还是艺术圈?……

他看到我不是一个缺心眼的人,于是开始安慰我。他说,好的,好的,我不会再问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意识到,我对圈子里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他还是想知道,我在美丽的首都是否认识那些曾在一九四四年冬天将许多别的信仰的人押送到多瑙河边的人。被押送的人中有妇女,孩子,还有老人……

他盯着我的眼睛,目光锐利,就像攥在老妇人手里的毛衣针。

我浑身冒汗。随后,我咽了一口唾沫,一板一眼地回答说,当时我还在佐拉,说老实话,当时我连多瑙河在哪儿都不知道……我还是轻柔、谦卑地跟他说……的确,我听人讲过,那段时间在布达佩斯发生了令人遗憾的事件。

他听我说话的时候,张着嘴巴,就像瞎母鸡在寻找什么,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眨眼。随后,他像一个被人摸了胸脯的处女一样露出了笑容。

“您是一个聪明人,艾德。”他友好地说。他叹了口气,又说:“令人遗憾地闪烁其词,但这很好。您是一个说话有分寸的细心人,艾德。”他赞许地说。

我打断他,我说艾德只是我的艺名,我的真名是拉尤什。他挥了下手,表示这无所谓。“不管是艾德,还是拉尤什,您都是一位出色的专业人士。”他说。他的音调十分诚恳,可以听得出来带有敬意。“令人遗憾地闪烁其词,但这很好。”他重复了一遍。他咔吧咔吧掰着手指,并搓了搓手掌,随后他把烟蒂扔掉,换了一种声音。他声音不高,但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现在,他的目光透过角质架眼镜,仿佛在指甲下扎了一根针尖。

他举起我的档案材料,抖了一抖,用友好的语调说,他也不是傻瓜,我相信不相信?我点了点头,当然相信。于是,他要我仔细考虑一下他说的话。我敲鼓的那家酒吧,他说,是一个高雅的地方。许多人都喜欢去那里,不仅有优秀的民主人士,也有其他种类的人。人民共和国需要那种能够忠实于人民的人,因为存在许多敌人。现在他点燃一支烟,但没再递烟给我。他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不像侦探小说里写的那样,并没有灯光照我的眼睛。窗户上有栏杆,防止有人突然激动,翻窗跳出去到春风里散步。门前,楼道里,响着刺耳的脚步声。皮靴铿锵有力地踏在地砖上。偶尔,当客人走得慢了一些,会传来一声催促的喊叫。这就是当时的全部场景。

现在他又开口讲话,感觉像一个优秀的男生在愚蠢的学校里背诵课文。他说,音乐、夜晚和烈酒会让舌头变得松弛。因此,我在敲鼓的时候,要留心周围。他耐心向我解释说……似乎真在职业学校里学过似的……我必须注意什么。他了解酒吧里的风俗习惯。我要注意那些旧时代的遗老,上等阶层的绅士和那些有钱、有兴致寻欢的人。另外,我要注意那些新出现的人群,那些不是共产党员,但现在急于抛头露面、发表观点的家伙们。他极其耐心地循循教导,就像在托儿所里跟小孩子讲话。他说,现在有一种新的公众群体……在公共生活中无处不在。民粹分子、王室遗老、“鸭蛋脑袋”的大亨和戴角质架眼镜的进步人士,他们将胳膊肘搭在栅栏墙上,嘴里叼着烟斗,就这样鼓动那些过去的、彻头彻尾的积极分子,让他们完成他们肮脏的工作,建立一个旧世界,然后,他们用友好的态度采取激烈的行动,接着一走了之,回到乌拉尔老家。这时候,他们……民粹分子和戴角质架眼镜、优雅干练的进步人士……从栅栏墙边离开,郑重、礼貌地将残留的赃物,将这个美味的小国家攥在手心,据为己有。他们首先要将那些侥幸从约瑟夫大叔[104]的肃反中留下性命的老布尔什维克赶回苏联;约瑟夫大叔之所以搞起肃反运动,是因为他对那些同僚感到恼火,因为那些人跟大胡子想象中的战友不一样。他们或者以愚蠢的方式欺骗人民领袖,后来扮演了腐败分子的角色,或者是托派分子,或者是西班牙小说里的浪漫主义英雄……当这些老家伙为了能让自己的身体存活下去而闭上了嘴巴……他们,民粹分子和进步人士便会宣布,他们将以另外一种方式好好地建设共产主义,但共产主义者并不是这样想的……他说话的时候一只眼睛放光。他说,这些学者多管闲事,他们现在准备向民众讲授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他们压根没有意识到,劳动人民根本就不相信他们。人民只相信那些至少跟他们一起在地下和矿井里前进了五年,之后在进入了上等阶层后又站到车床前手拿冷凿切割了五年钢铁的人。如果这样的人谈论马克思主义或列宁主义,他们或许会注意听。但那些将胳膊肘搭在栅栏上,用浓重的鼻音鼓励他们团结起来,因为现在轮到这些进步人士向劳动者讲授优雅的马克思主义了……人民从来都是用怀疑的眼神看他们。我要注意这类家伙,他说,因为最近这些人也喜欢去泡酒吧。从他们的声音里可以感觉到,他们急于抛头露面……但在此之前他们既没有下过矿井,也没有蹲过集中营……对于这些人,人民要比对那些老爷们更加厌恶。他讲的话直白易懂,就好像在哪所职业学校里学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