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第4/9页)

“可另一方面,我非常讨厌我自己。你必须承认。你需要那个兽医做什么?一个讨厌鬼对你来说还不够吗?”

接着他又伤心地予以补充,提到拉海尔时使用了第三人称,仿佛她并不在场:

“我偶尔需要一小块巧克力,给我黑暗的生活带来一些甜蜜,可是她把巧克力给藏了起来,好像我是个贼。她什么也不懂。她以为我需要巧克力是因为我贪婪。错!我需要它,是因为我的身体本身不能再制造出甜蜜了。我的血液和组织里缺少糖分。她什么都不懂!她如此残酷。真是残酷!”

他走到卧室门口停下脚步,转身冲她嚷道:“这些猫只能带来疾病!跳蚤!细菌!”

阿拉伯学生是拉海尔丈夫丹尼·弗朗科一位老朋友的儿子。丹尼是在自己五十岁生日那天去世的。丹尼·弗朗科和阿迪勒父亲之间是什么性质的友谊?拉海尔不得而知。阿迪勒没说,也许他也不知道。

去年夏天的一个早晨,他出现在这里,自我介绍了一番,腼腆地询问是否可以在他们这里租间房子。换句话说,不是真正的租,也不是一间真正的房子,因为他付不起房租。两年前,顶呱呱的男人丹尼向阿迪勒的父亲提议,让他的儿子住到自家院子一间农房里,因为农场已不再运作,棚屋和外屋都空在那里。阿迪勒是来询问两年前的提议是否仍然有效。也就是说,眼下是否有间空棚屋给他住。作为回报,他愿意,比如说,给院子除草,或者帮忙做些家务。事情是这样的:他大学休学了一年,计划写一本书。是的。比较犹太村庄和阿拉伯村庄的生活,或者写学术著作,或者写长篇小说,他还没有确定,因此他需要——对他来说很合适——在特里宜兰村边住上一段日子。他小时候曾和父亲、姐妹到村里看望顶呱呱的丹尼。他记得这个村子,记得它所有的葡萄园和果园,还有梅纳什山区的风光。顶呱呱的丹尼邀请他们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天,也许拉海尔还记得那次拜访?不记得了?她当然不记得,她当然没有特别的理由记住。可是他,阿迪勒,没有忘记,永远不会忘记。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再回到特里宜兰村,回到坐落在墓园柏树旁的这座宅院。“这里是如此宁静。比我们村宁静多了。我们村已经开发得不再像个村庄了,而是一个小镇,到处是商店、加油站和满是灰尘的停车场。”特里宜兰如此漂亮,他做梦都想回来。它和平、静谧,还有某种他无法界定,但肯定可以在他要写的书中描绘出来的东西。他会描写犹太村庄和阿拉伯村庄的不同:“你们的村庄源自一个梦想,源自一个计划。我们的村庄不是来自什么,而是始终就在那里,但它们依然有某些相似之处。我们也有梦想。不,所有的比较总会有些错误。但问题是,我喜欢这里。这并没有错。我也可以腌黄瓜,做果酱。当然,如果这里需要这些东西的话。我还会粉刷房子,甚至修房顶。要是正像你们犹太人所说,你们碰巧想恢复旧日时光、想拥有几个蜂房的话,我还会养蜂。我不会吵闹,也不会制造混乱。在空闲的时间里,我会准备考试,开始写我的书。”

阿迪勒是个驼背男孩。他很腼腆,但爱说话,戴着一副对他来说有些过小的眼镜。那眼镜仿佛是他从某个孩子那里顺来的,不然就是他从自己的孩提时代保留下来的。眼镜由一根细绳固定,有可能模糊不清,于是他不住地用穿在破工装牛仔裤外的衬衣的衣角擦拭它。他的左半边脸有个酒窝, 给他平添了几分羞怯和孩子气。他只刮下巴和鬓角;脸部的其他地方光溜溜的,没长毛。他的鞋子对他来说有些大,过于粗糙,在灰尘覆盖的院子里留下了奇怪而吓人的脚印。他浇灌院子里的果树时,鞋子会在泥土上踩出水坑。他咬指甲,双手粗糙,通红通红的,好像是冻的。他相貌还算精致,只是下嘴唇有些厚。抽烟时,他使劲儿地抽吸烟卷,双颊塌陷,皮肤下的头颅轮廓似乎瞬间就暴露了出来。

阿迪勒戴着一顶梵高式草帽在院子里行走,露出惊异与渴望的神情。他的肩膀上总是有一层头皮屑。他抽烟时显得心不在焉:点燃一根香烟,双颊深陷,猛吸三四口,接着就在篱笆或窗台上把烟掐灭。他耳朵后总是别着一支备用烟。他抽烟很凶,但一直带有某种厌恶的神情,像是憎恨烟雾和烟草的味道,仿佛是别人在抽烟,把烟雾喷到了他的脸上。他和拉海尔的猫们也发展了某种特殊的关系:他总是用阿拉伯语和猫们展开令人尊敬的长谈,总是声音低沉,似乎在向它们讲述秘密。

前国会议员佩萨赫·凯德姆不喜欢这个学生。老人说:“他恨我们,却把他的恨隐藏在谄媚之下。他们都恨我们。他们岂能不恨我们呢?我要是处在他们的位置,也会恨我们。实际上,即使不在他们的位置,我也恨我们。相信我,拉海尔,你要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我们,就可以看到我们只配得到憎恨和蔑视。也许还会得到一点同情。但是那同情不会来自阿拉伯人。阿拉伯人自己就需要世界上所有的同情。”

佩萨赫·凯德姆说:“只有魔鬼知道这个不是学生的学生来我们这里干吗。我们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学生?你在收留他之前看过他的证明吗?你读过他的文章吗?你对他进行过笔头或口头测试吗?谁敢说他不是夜复一夜地在房子下面挖掘的那个人呢?他在寻找什么,某种文件,或者古老的证据,证明这产业归他祖先所有?也许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图谋提出某种回归权,以奥斯曼时期或十字军东征时期居住在这儿的某位祖父或曾祖父之名,强烈索求土地和房屋的所有权。首先,他作为不请自来的客人住到了这里。我们与他是房东与佃客的关系。他在地基下挖掘,直至墙壁开始摇晃。接着他会索要某种权利,分配财产,即祖先的权利。直至你和我,拉海尔,突然发现我们流落街头了。走廊里苍蝇又没完没了地飞,我屋子里也有苍蝇。阿维吉莉,是你那些猫招来的苍蝇。无论如何,你的猫霸占了整座房子。你的猫,你的兽医,还有你那野蛮的阿拉伯人。我们怎么办,拉海尔?我们是谁,请你告诉我好吗?不说?那好,那么我来告诉你,我亲爱的,我们是转瞬即逝的影子。这就是我们。转瞬即逝的影子,就像刚刚过去的昨天。”

拉海尔让他闭嘴。

可过了一会儿,她又心疼他,伸手从围裙兜里拿出两块裹在锡纸里的巧克力。“拿着,爸爸。拿着。吃吧。只是让我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