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第6/9页)

“我想是塔宾金的胡子。”

她给他倒了一杯可口可乐。他最近变得特别爱喝可乐,用可乐代替了茶水和柠檬汁。只是他坚持管可乐叫作可口可口。无论女儿怎么说,他就是改不过来。他说锡安工人运动与青年劳动者两个组织的名称时,甚至说他自己的名字时,带有明显的意第绪语口音。他坚持把可乐放上一会儿,泡沫消失后,才把杯子举向干裂的嘴唇。

“你那个学生怎么样?”老人突然问,“你觉得呢?他是反犹主义者,对吧?”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怎么你了?”

“没怎么。他只是不怎么喜欢我们。就是这样。他干吗要喜欢我们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自己也不怎么喜欢我们。没有任何理由。”

“佩萨赫,冷静点。阿迪勒住在这里给我们干活。就是这样。他用劳动换取在这里居住的权利。”

“错!”老人咆哮道,“他不是给我们干活,他是替我们干活!因此他夜里在房子下面挖掘,在地基或者地窖里挖掘。”

他接着又说开了。

“请把这话删了。什么都不要写。我说阿拉伯人的坏话,还有说塔宾金的坏话都不要写。在他人生的最后岁月,塔宾金完全老糊涂了。顺便说一句,”他补充道,“就连他的名字也是错的。傻子让塔宾金这个名字弄得神魂颠倒,塔——宾——金——三只无产阶级铁拳砸下去!就像夏——利亚——宾!就像布尔——加——宁元帅!但实际上,他原来的名字只是塔伊宾金德,伊奇拉·塔伊宾金德。听上去就像信鸽之子!但是那个小小的信鸽之子却想成为莫洛托夫!想成为斯大林!想成为希伯来语的列宁。不,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我一个字都不说他,不管好歹。一个字也不说。阿维吉莉,记下来:佩萨赫·凯德姆对有关塔宾金的话题总是保持沉默。对牛弹琴。”

蠓虫、飞蛾、蚊子和盲蛛在走廊电灯周围活动。远处,从山丘、果园和葡萄园方向传来一只绝望的胡狼的嚎叫。对面阿迪勒的棚屋前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阿迪勒慢慢地从台阶上站起身,伸伸懒腰,用一块布擦擦他的口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似乎正努力将整个夜空吸进他狭窄的胸膛。他走进屋子。蟋蟀、青蛙和洒水器唧唧呱呱作响,似乎在回应远方的胡狼,又与附近黑沉沉的河谷方向传来的胡狼合唱交织在一起。

拉海尔说:“很晚了。我们也许也该打住了。进屋吧?”

父亲说:“他在我们的房子下头挖洞呢,因为他不喜欢我们。他干吗要喜欢呢?为什么?为我们所有的恶行?为我们的残酷和狂妄?还为我们的伪善?”

“谁不喜欢我们?”

“他,那个非犹太人。”

“爸爸,够了。他有名字。请说他的名字。你在谈论他时,自己就像个反犹主义者。”

“最后的反犹主义者还没有出生呢。永远不会有终结。”

“上床睡觉吧,佩萨赫。”

“我也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喜欢。我不喜欢他们对我们所做的一切,也不喜欢他们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我当然不喜欢他们要对我们做的事,也不喜欢他们看待我们的方式,那种饥饿的、嘲笑的方式。他看你时目光透着饥饿,看我时带着蔑视。”

“晚安。我睡觉去了。”

“我不喜欢他又怎么啦?不管怎样,谁都不喜欢谁。”

“晚安。睡前别忘吃药。”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之间或许多多少少有些爱。并非所有的人。不是很多人。不是永远这样。只是多多少少相互之间有点爱。可现在呢?这些日子?现在人心已死。都结束了。”

“有蚊子,爸爸。请把门关上吧。”

“为什么人心已死?也许你知道?不知道?”

十二

夜晚,两点或两点半,老人再次被敲击声、抓挠声和挖掘声惊醒。他从床上爬起来(他睡觉时总是穿着长内衣),去摸他特地准备的手电筒以及他在某个棚屋里找到的铁棍,就像个瞎眼乞丐,双脚在黑暗中摸索他的拖鞋。绝望地放弃这一切后,他赤着脚轻轻来到走廊,用一只颤抖的手抚摸墙壁和家具,脑袋以特有的直角向前伸着。最后他找到了地窖的门,往自己这边拉,但是地窖门要往里推才可以打开,而不是拉。铁棍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他的脚上,又落到地上。那沉闷的金属铿锵声响虽然没有吵醒拉海尔,但确实压住了挖掘声。

老人打开手电筒开关,哼哼着弯腰捡起铁棍。他那弯曲的身体在走廊的墙壁上、地板上和厨房门上投下三四个扭曲的身影。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胳膊下夹着铁棍,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用力拉地窖门,努力地去听,但是一切陷于沉寂,只有断断续续传来的蝉和青蛙的叫声。他重新考虑了一下,决定回到床上去,第二天夜里再试。

黎明之际,他再度醒来,坐在床上,但是他没有伸手去拿手电筒和铁棍,因为此时黑夜寂静无声。佩萨赫·凯德姆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凝神倾听那一片宁静。就连蝉也停止了叫声。只有轻风吹拂墓园边上的柏树梢发出的声音,微弱得他几乎无法听到。他蜷起身子再次睡着了。

十三

第二天早晨出门去学校之前,拉海尔走到屋外,从晾衣绳上取下老人的裤子。阿迪勒正在鸽房旁边等她。他戴着一副对他来说有些太小的眼镜和梵高式的草帽,脸颊上挂着腼腆的微笑,露出个酒窝。

“拉海尔,抱歉,就一小会儿。”

“早上好,阿迪勒。今天别忘了把路边那块变形的铺路石修好。会绊着人的。”

“好的,拉海尔。但我想问你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夜里?夜里怎么啦?”

“我想你也许知道。夜里有人在院子里干活吗?”

“干活?夜里?”

“你什么也没听到吗?夜里两点钟?响动?挖掘声?你一定睡得很沉。”

“什么响动?”

“地底下的响动,拉海尔。”

“你在做梦吧,阿迪勒?谁会深更半夜来你屋底下挖掘?”

“我不知道。我想你也许会知道。”

“你在做梦吧。记得今天把石板修好,在佩萨赫没被绊倒之前。”

“我在想,也许是你父亲夜里在院子里溜达?也许他睡不着觉?也许他起了床,拿把铁锹,开始挖掘?”

“别胡说八道,阿迪勒。没有人挖掘。你是在做梦。”

她拿着从晾衣绳上取下的衣服往屋里走。那个学生原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她的背影。他摘下眼镜,用衬衣角擦了擦。接着他穿着笨重的大鞋走向柏树,来到拉海尔养的一只猫前,弯下腰身,用阿拉伯语满怀敬意地跟它说了几句话,好像现在二者肩负着某种新的、严肃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