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第8/9页)
每当拉海尔轻盈地走在通向学校的路上或回家时,人们都看着她,为她置身于年迈的议员父亲与阿拉伯青年人之间的奇怪生活方式感到惊讶。其他农场也雇用工人——泰国人、罗马尼亚人、阿拉伯人和中国人,可是拉海尔·弗朗科的农场里什么也不种,任何装饰品或艺术品也不做。那么她为什么需要这个阿拉伯工人呢?还是个知识分子?是大学生?兽医米基和阿拉伯工人下国际跳棋,说他是某种学生?或者书虫?
有人说这,有人说那。兽医本人声称他亲眼看见阿拉伯男孩熨烫并叠好她的内衣,这个男孩不仅可以在院子里随意走动,实际上还可以在房间里走动,就像家庭成员。老人和他谈论劳工运动中的分裂;阿拉伯人和所有的猫崽聊天,翻修屋顶,每天晚上表演口琴独奏。
村民们深情地回忆起在五十岁生日时死于心脏病的丹尼·弗朗科。他体格粗壮,肩膀宽阔,但两条腿却像火柴棍。他是个心地善良的男人,对别人满怀深情,而且不会为此不好意思。在去世的那天早晨,他哭了,因为农场里的一头小牛犊快要死了,或者因为一只猫产下了两只夭折的猫崽。中午他的心脏不行了,仰面瘫倒在肥料库外。拉海尔在那里找到他时,他脸上露出吃惊的愤怒,好像他在部队上没来由地被赶出了某门课的课堂。刚开始,拉海尔没明白他为什么大中午躺在棚屋旁边的地上打盹儿。她冲他大喊:“丹尼,你怎么啦?快起来,别像个小孩子似的。”只有当她抓住他的双手想帮他起来时,她才意识到他双手冰凉。她弯下腰身,嘴对嘴帮他做人工呼吸;她甚至打他的嘴巴。随后她冲进屋里,给村卫生所打电话叫吉莉·斯提纳医生。她声音颤抖,两眼冒火,十分后悔没来由地打他嘴巴。
十六
那是个闷热潮湿的夜晚。花园里的树木笼罩在潮湿的雾气中,就连星星也似乎被淹没在了肮脏的棉絮里。拉海尔·弗朗科和她的老父亲坐在走廊上。她正在看一本描写特拉维夫某居住区居民的长篇小说。老人把他黑色的军事贝雷帽拉到了前额,宽大的土黄色裤子用背带固定住;他一边翻阅着《国土报》增刊,一边愤怒地夸夸其谈。“可怜的人,”他咕哝道,“他们确实运气不好,孤独直入骨髓。他们在母亲的子宫里就被抛弃了,没人可以容忍他们。大家形同陌路。就连天上的星星也彼此形同陌路。”
三十米开外,阿迪勒坐在棚屋的最高级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平静地修理一把弹簧松弛的剪枝剪刀。两只小猫卧在走廊低矮的挡墙上,有点像在发情期。从朦胧的夜晚深处传来洒水器里的咕咕水声,还有蟋蟀刺耳的长鸣。一只夜鸟不时发出厉声的尖叫。在遥远的农家场院,犬声阵阵,声音有时化作令人心碎的哀嚎,偶尔呼应着山坡果园那边一只孤独的胡狼的悲鸣。拉海尔从书上抬起眼帘,与其说对父亲,不如说对自己说:
“我有时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老人说:
“当然。我知道我是你的负担。”
“我不是说你,佩萨赫。我是说我自己的生活。你干吗立刻就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呢?”
“那么请你去吧,去吧,”老人咯咯笑着,“去给你自己寻找新生活吧。我和小阿拉伯人待在这里照管花园和房子。直到房子坍塌。它在我们头顶上突然坍塌的时日已经不远了。”
“坍塌?直到什么坍塌?”
“房子。那些挖掘者正在下面挖通道呢。”
“没有人挖掘。我去给你买些耳塞,这样你夜里就不会醒了。”
阿迪勒放下剪枝剪刀,掐灭烟头,拿出口琴,吹了几个踟蹰的音符,好像无法决定要吹哪支曲子,或者是在模仿从果园方向传来的一只胡狼的绝望哀嚎。胡狼真的像是从黑暗中予以回应。一架飞机在村庄上空高高地飞翔,尾灯一闪一闪的。令人窒息的空气潮湿,闷热,稠密,几乎凝固了。
老人说:
“优美的旋律,令人心碎。让人想起人与人之间依然有些短暂情感的日子。如今吹奏那样的曲调就没有意义了,不合时宜了,因为再没有人关心这些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们的心被阻隔,一切的感情都已死掉。除了带有个人兴趣的动机之外,无人归附他人。还剩下什么?也许只有这忧郁的曲调善意提醒我们经历了心灵毁灭。”
拉海尔倒了三杯柠檬汽水,叫阿迪勒过来和他们一起坐在走廊里。老人要可口可乐,但此次没有坚持。阿迪勒走过来。他那副小男孩眼镜挂在绕在脖子上的细绳上。他坐在一旁的低矮石墙上。拉海尔请他为他们吹奏。阿迪勒犹豫了一下,选了一首俄罗斯曲子,充满了渴望与忧伤。他在海法大学的朋友教会了他这些俄罗斯曲子。老人不再咕哝,将他动作迟缓的脖子伸成直角,像在尽量把他那只好耳朵靠近音乐吹来的地方。接着他叹了口气说:
“见鬼去吧。真遗憾。”
可是这次他没有解释遗憾什么。
十一点十分,拉海尔说觉得累了,问了问阿迪勒第二天要解决的一些问题:关于锯掉树枝或漆长凳的事。阿迪勒声音温柔地答应下来,问了她两个问题。拉海尔一一作答。老人叠他的报纸:两折,四折,八折,直至折成一个小方块。拉海尔站在那里收拾装水果和饼干的盘子,但留下了杯子和水瓶。她告诉父亲别睡得太晚,提醒阿迪勒离开时把灯关掉。接着她向二人道过晚安,跨过睡着的两只猫,走进房门。老人点了几次头,在她身后冲夜空而不是冲阿迪勒小声嘟囔:
“啊,对的。她需要改变。我们把她搞得筋疲力尽了。”
十七
拉海尔走进她的卧室,先是打开顶灯,然后打开床头灯。她在敞开的窗前站立片刻。夜晚的空气又热又闷。星星四周飘着一团团烟雾。蟋蟀扯着嗓子大叫。洒水器唰唰作响。她听到山上胡狼们的叫声,还有院子里狗的狂吠回应。她转身背对窗子,没有关窗,脱下衣裙,挠挠痒。脱光衣服后,她穿上短款的印花棉质睡衣。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她上了厕所,回来时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她可以听见老人在走廊上气冲冲地跟阿迪勒说话,阿迪勒则声音温柔,简短地回应。她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她不知道老人此次想从年轻人那里得到什么,也不知道年轻人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一只蚊子在她耳边嗡嗡叫。还有一只飞蛾在她的床头灯旁来回扑闪,撞到了灯泡上。她突然为自己伤心起来,为在无目的、无意义中悠悠而逝的岁月伤心。学年就要结束了,继之将是夏日,继之另一年将会开始,与正在结束的这一年毫无二致。又是批改作业,又是员工会议,又是兽医米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