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第7/9页)
十四
学年已经接近尾声。夏天越来越热。正午时分,苍白的蓝光变成耀眼的白光,悬浮在屋子上方,压迫着花园、果园、炽热的马口铁棚屋以及关得严严实实的木质百叶窗。小山那边吹来干热的风。村民们白天待在屋里,只有黄昏时分才出门来到走廊或露台上。晚上潮湿闷热。拉海尔和她的父亲睡觉时敞着窗子和百叶窗。夜晚,远方的犬吠引得洼地那边的一群胡狼哀嚎。山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蝉和青蛙齐鸣,令夜晚的空气愈加沉闷与单调。午夜时分,阿迪勒出门关掉了洒水器。由于热得睡不着觉,他摸黑坐在台阶上抽了几口烟。
有时拉海尔对父亲,对房子和院子,对令人沮丧的村庄,对自己把生命耗费在无精打采的学生身上、耗费在没完没了提要求的父亲身上的生存方式充满愤怒,她失去了耐心。她还要在这里被困多久?有朝一日,她会起身离去,雇人照顾她的父亲,留下学生照顾院子和房子。她可以回到大学,最终完成论伊兹哈尔与卡哈娜—卡蒙创作中的阐释与启示瞬间的论文。她可以和老朋友恢复联系,到外地旅行,可以去看在布鲁塞尔的奥丝娜特、在美国的伊法特。她可以让自己的人生整个改观。有时她会胡思乱想,想到老人可能沦为某些家庭悲剧(如摔跤、触电、煤气中毒)的受害者,就会惊魂不定。
每天晚上,拉海尔·弗朗科与前议员佩萨赫·凯德姆都会坐在走廊上,那里装有一台带延长线的电风扇。拉海尔忙着批改作业,而老人匆匆翻阅一些杂志和小册子,来来回回翻着纸页,嘟嘟囔囔,怨声载道,信誓旦旦,诅咒那些头脑发热的人和傻瓜笨蛋,不然就是满怀自我憎恨,称自己为残酷的暴君,打定主意要取得兽医米基的谅解:我为什么要嘲弄他?我上星期为什么要把他从家里赶出去?毕竟,他至少是凭良心工作。我自己也可以当一名兽医,而不是党棍,那样一来我就可以给世界带来一些好处。我有时也许可以设法减少一下周围的痛苦。
有时老人张着嘴打瞌睡,打呼噜,白胡须微微抖动,仿佛被赋予了秘密的生命。拉海尔批改完作业,会拿起一个棕色的笔记本记下她父亲讲述的主要帮派与B组之间的争斗,或者记下他描述的他在大分裂中所处的位置,他有多么正确,各种假先知是多么错误,要是两方面都听他的话,结果会有多么的不同。
他们没有讨论夜里的挖掘声。老人已打定主意抓住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邪恶家伙,而拉海尔却对困扰父亲与阿迪勒的夜晚做出了进一步解释:前者是半个聋子,听到的只是自己脑子里的噪音;而后者是个紧张兮兮,甚至有点神经质的年轻人,拥有极度发达的想象力。拉海尔想,可能是后半夜从某个邻居家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声音。或许他们在挤牛奶,挤奶器的声音与奶牛经过时人们开关铁门的声音混在一起,在这备受压抑的夏夜,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有人在挖掘。也许他们在睡觉时听到了房下陈旧的老排水管道发出的声音。
一天早晨,阿迪勒正在拉海尔卧室里熨衣服,老人突然朝他扑了过去,脑袋朝前形成一个直角,就像一头积蓄力量的公牛。他开始审问他:
“那你是个学生,对吗?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学生?”
阿迪勒回答:
“我是学艺术的学生。”
佩萨赫·凯德姆说:
“艺术,什么样的艺术?胡说八道的艺术?欺骗的艺术?黑暗的艺术?如果你真是一位学艺术的学生,不介意的话就告诉我:你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去上大学?”
“我休学了一段时间。我正打算写一本关于你们的书。”
“关于我们?”
“关于你们,也关于我们。做比较。”
“比较,什么类型的比较?通过比较说明我们是掠夺者,你们是被掠夺者?展示我们的丑恶嘴脸?”
“不完全是丑恶。也许比较不幸。”
“那你的嘴脸呢?不是也不幸吗?漂亮吗?不谴责吗?神圣而纯净的嘴脸?”
“我们也不幸。”
“那我们之间没什么区别喽?如果没有区别,那你坐在这里写什么比较呢?”
“有一些区别。”
“什么区别?”
阿迪勒熟练地把正在熨烫的罩衣叠好,小心地放在床上,又往熨衣板上放了另一件衣服,用瓶子往上面洒了些水,开始熨烫起来。
“我们的不幸一部分来源于我们的错,一部分来源于你们的错。但是你们的不幸源自你们的灵魂。”
“我们的灵魂?”
“或者源自你们的内心。很难说清楚。源自你们自己。来自内部。不幸。来自你们的内心深处。”
“请告诉我,阿迪勒同志,阿拉伯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吹口琴的?”
“我的一位朋友教我的。一个俄国的朋友。一个女孩子送给我的礼物。”
“你为什么总是吹忧伤的曲调?你在这里痛苦吗?”
“是这样:你无论什么时候吹口琴,从远处听,总是很忧伤。就像你,从远处看,也非常忧伤。”
“那从近处看呢?”
“从近处看,你就像一个愤怒的人。请原谅,我已经熨完了衣服,现在要去喂鸽子了。”
“阿迪勒先生。”
“什么事?”
“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夜里在地窖下面挖掘?就是你,对吧?你想在那里找什么?”
“什么?夜里你也听到响动了?拉海尔怎么听不到呢?她没听到响动,认为没有这回事。她也不相信你吗?”
十五
拉海尔既不相信她父亲的夜间想象,也不相信阿迪勒的梦。他们听到的也许是某位邻居家的农场传来的挤牛奶的声音,或是部队夜晚在山坡的农田里进行调动。他们在想象中把这些声音转化成了挖掘声。然而,她决定某天夜里不睡觉等到黎明时分,用自己的耳朵倾听。
与此同时,学期将近尾声。高年级的学生忙于焦虑不安的复习考试。中年级的学生纪律愈加松散:学生上课迟到,有些还找各种借口缺席。就拉海尔而言,一些班级出勤率不佳,秩序混乱,她自己教最后几课时也颇为消沉。有那么几次,她让学生提前一刻钟下课,早早地把他们送去操场。有那么一两次,她应特殊要求,同意把授课改为根据学生提出的问题做自由讨论。
星期六,村子里的狭窄小巷到处是观光者的车辆。他们把车停在篱笆之间,挡住了进门的入口。一群群四处寻觅便宜货的人蜂拥走向自制奶酪的货摊,香料店和精品葡萄酒作坊,出售印度家具、缅甸和巴格达装饰品的场院,售卖东方小毛毯和地毯的小店以及艺术画廊。村里的一些农业活动逐渐被抛弃,然而有些农场仍然在续肥小牛,孵化小鸡,或在大棚里种植室内盆栽植物,山坡上依旧覆盖着葡萄藤和果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