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2/3页)
“安息日快乐。”我冷漠地说。
儿子和丈夫大笑起来。米海尔这样说道:
“汉娜,你今天晚上好快活啊。这条绿色的新裙子多适合你啊。”
9月初,楼上那位歇斯底里的邻居格里克太太被送到一家疯人院。她屡屡犯病。一病就在院里或街上游荡,脸上一片茫然。这是位身材丰满的女人,具有一种没生过小孩的、三十八九岁女人身上那种成熟奔放的美。衣扣总是不经意地敞着,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有一天,她朝那个温柔的男孩约拉姆发作,在后院扇他的耳光,扯开他的衣服,骂他小流氓、下流坯、不正经。
9月初一个安息日的夜晚,格里克太太一把抓起两个尚在燃烧的安息日烛台,扔到丈夫脸上。格里克先生逃到我家。他瘫倒在扶手椅上,双肩不住地颤抖。米海尔放下烟斗,关掉收音机,去药店给有关部门打电话。一小时之后,白大褂儿们赶来。他们从两侧抓住病人,轻轻架着她走向救护车。她下楼时的那副样子就像依偎在情侣的臂膀中,一直唱着一支欢快的意第绪语歌。其他住户默默地站在自家门口观瞧。约拉姆下楼站在我身边。他轻声说:“戈嫩太太,戈嫩太太。”他脸色煞白。我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但中途又缩了回来。
“今天是安息日,今天是安息日。”格里克夫人走近救护车时尖叫起来。丈夫站到她面前,断断续续地说:
“没关系,杜芭,一点事儿也没有,一切都会过去,只不过是一种情绪而已,杜芭,一切都会好的。”
格里克先生瘦小的身上穿着皱巴巴的安息日服装。七零八落的胡子颤动着,好像有生命一样。
救护车开走以前,要求格里克先生签署声明书。这是一张烦琐详尽的表格。借着救护车车灯,米海尔一项一项地读着。甚至还为格里克先生填上两项,免得他亵渎了安息日。米海尔一直陪伴着他,直到街上空空如也,随即将他请到我们家喝咖啡。
这大概就是格里克先生为什么成了我们家常客的原因。
“戈嫩博士,我从邻居那儿听说您在集邮。这真是个奇妙的巧合,我在楼上有一盒邮票,我用不着,非常高兴送给您做礼物……请原谅,您不是博士?那又何妨?整个以色列百姓在上帝面前都一律平等,上帝不喜欢的人除外。博士、下士、艺术家——大家总体上都一样,没什么差异。言归正传,我可怜的妻子杜芭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哥哥现在安特卫普,妹妹在君士坦丁堡。他们写来许多信,贴有许多好看的邮票。上帝未赐给我孩子,所以要邮票也没用。我非常愿意把这些邮票送给您,戈嫩博士。作为回报,请您能赏脸让我时常光顾雅舍,这样我便可以读《希伯来大百科全书》了。跟您说,我现在正探求知识,打算把《希伯来大百科全书》通读一遍。当然不是一次读完。每次来看上几页。从我这方面,保证不打搅你们,不给你们添任何麻烦,也不会把泥巴带进屋内,进门时一定把鞋擦得干干净净。”
这样一来,邻居就成了家里的常客。除了邮票,他还送米海尔正统派犹太教日报《观察》周末增刊,因为上面有科学栏目。从那时起,我便享受在大卫耶林街格里克店里优惠购买的特权。拉链、窗帘挂钩、扣子、搭扣、绣花线,格里克先生把所有这些送给我做礼物。我无法拒绝他的馈赠。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虔诚地遵守信仰之规。自妻子出事后,我开始产生怀疑,极其严重的怀疑。我打算拓宽知识面,学习大百科。我已经读到‘阿特拉斯’条,‘阿特拉斯’不仅指地图册,也是古希腊一个神的名字,他用双肩支撑着整个世界。最近我又有了许多新的发现,这要感谢谁呢?感谢你们,对我如此和善、如此慷慨的戈嫩一家。我应该以德报德,倘若你们不接受我为你们的儿子亚伊尔所买的巨型玩具兽,那我就真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谢意了。”
我们同意收下礼物。
一些朋友时常前来拜访我们。
挚友哈达萨及其丈夫阿巴。阿巴是贸易工业部一位颇有前途的公务员。哈达萨在同一个部里做接线生。他们打算挣足钱在热哈维亚买一套房子,而后再生一个小孩儿。米海尔从他们那里听到许多未见报端的小道消息。哈达萨和我则交流着对学生时代以及英托管时期诸多往事的回忆。
彬彬有礼的地质学系助教们前来同米海尔调侃:老家伙要是不死,年轻人就提拔不了;应该制定出规章制度,使年轻学者获得公平机会。
惕拉特伊阿尔基布兹的利奥拉会间或来拜访我们。有时她一个人来,有时则带上丈夫和女儿。他们到耶路撒冷购物或是吃冰淇淋,顺便来看看我们是否健在。窗帘真漂亮,多干净的厨房。他们是否可以进去看看洗手间?他们的基布兹要建新住宅区,想讨个主意并作一番比较。他们以一个文化委员会的名义邀请米海尔去作安息日之夜的演讲,讲述关于朱迪亚山的地质构造。他们十分羡慕学者生活。“学术生活摆脱了日常琐事的束缚。”利奥拉说,“我还记得青年运动时期的米海尔。他是个热情奔放而有责任感的小伙子。汉娜,米海尔让我们班引以为荣的那一天已为期不远了。米海尔来我们基布兹讲学的那天,”她说,“你们全家一定都要来。这只是个普通邀请。我们有着许多共同的回忆。”
亚伯拉罕·卡迪什曼每隔十天便会来我家一次。他算是耶路撒冷的老住户了,拥有一家名鞋店,是利亚姑妈的好友。正是他在我们结婚前调查我家根底,并在姑妈们看见我之前就告诉她们,我是良家女子。
他走进我家,在客厅里脱掉大衣,朝米海尔微微一笑,好像是将大世界的气息带入我家,好像自他上次走后我们就一直坐在那儿等他来访。他最喜欢喝可可茶。同米海尔的谈话主题是政府。卡迪什曼是耶路撒冷右翼民族党派的活跃分子。他与米海尔总是反复争执:被暗杀的社会主义领袖阿洛佐罗夫[36],抗英地下运动中的小宗派,奥塔莱纳沉船事件。我不明白米海尔同卡迪什曼交往会发现什么乐趣。或许是像抽烟、下棋一样有瘾,或许是不愿将一个孤老头子弃之不顾。卡迪什曼喜欢为我们的儿子亚伊尔作诗,例如:
亚伊尔·戈嫩先生
要做人中之王。
愿他永远安康,
灭敌保卫国邦。
要么就是:
咱的亚伊尔小宝宝,
长大把国土收复了。
我泡茶,冲咖啡和可可。把茶车从厨房推到客厅。客厅里烟雾缭绕。格里克先生、我丈夫、卡迪什曼先生像孩子过生日那样坐在桌前。格里克先生用眼角扫了我一下。接着又迅速眨巴一下眼睛,好像觉得我要骂他。另外两人躬身面向棋盘。我切好蛋糕片,分放在小碟里。客人们对主妇赞不绝口。我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但并非发自内心。谈话这样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