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7页)
赎罪日前不久,他退出了青年委员会。在他心里,思想观念似乎都已消失。悲伤却陡然而生,像尖啸的警笛声一样忽起忽落。而且,即使是在悲伤消退的时候,比如说在他工作或下棋的时候,他仍能感到悲伤像一个体内的异物,在刺痛着他的心脏、喉咙、胸部和腹部。就好像他小时候做了坏事,尽管没被人抓到,也没有受到惩罚,但仍会感到害怕,整日整夜吓得浑身发抖。漆黑的夜里,他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你这个疯狂的傻瓜,你,你都干了些什么?
约拿单渴望避开这种悲伤,像书中那些富有的欧洲人一样,逃到白雪皑皑的大山里去躲避夏日的酷热,或者跑到温暖的南方逃脱冬日的严寒。有一次,当他和朋友尤迪从卡车上卸下袋装化肥的时候,他对尤迪说:
“嘿,尤迪,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局是什么?”
“费加做的肉圆。他一星期做三回,里面只不过是不新鲜的面包加一丁点儿烧肉的调味品。”
“不,”约拿单坚持说,“我是说正经的。世界上曾经有过的最大的骗局。”
“好吧。”尤迪无精打采地说,“我猜是宗教,也可能是共产主义,或者两个都是。”
“不对,”约拿单说,“是我们小时候听人讲的那些故事。”
“故事?”尤迪惊讶地说,“你怎么会想起这个呢?”
“那些故事跟现实生活完全相反。就是这样的,尤迪。你身上有火柴吗?还记得吗?那次,突击队袭击了努科卜的叙利亚人。有一个叙利亚士兵被炸飞了半个身子,我们把他放到吉普车里,把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点着了一支香烟,插在他的嘴里,然后走开了。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尤迪半晌没有回答。他从卡车上拖下一袋化肥,仔仔细细地把它摆好,用它垫底继续往上垒。然后,他嘘了一口气,用手搔着痒痒,转过身来瞅了约拿单一眼。约拿单正斜靠在卡车车身一侧抽烟。尤迪笑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呢?光天化日之下跟我卖弄哲学?”
“胡说!”约拿单说,“我正在想我曾经读过的一本用英文写的小书。那本书内容有点下流,讲的是白雪公主吃毒苹果昏睡之后,七个小矮人真正对她干了什么。尤迪,那全是骗人的。此外,《亨赛尔和格雷特尔》、《小红帽》、《皇帝的新装》,还有所有那些动听的故事,说什么人人都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全是骗人的。”
“说到骗人,把我的火柴从你口袋里掏出来,还给我。来吧,在埃特纳到来之前,我们赶快把剩下的化肥卸完。只剩下三十袋了,吸足一口气。”
约拿单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下来。
决定来得那么容易,简直让人吃惊。到头来所有的困难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站在镜子前面,刮着胡子,低声说道:
“他收拾好行装就离开。”
去年夏天,就在约拿单决定离开之前几个月,他的妻子遇到了一次不幸。这倒不是说约拿单把这件事当做他下定决心离开的原因。“原因”和“结果”这样的字眼对他来讲毫无意义。每年春秋季节,丽蒙娜喜欢观察候鸟迁徙。就像这些鸟儿一样,约拿单只是认为他离开的时刻到了。
两年前,丽蒙娜失去了一个孩子。后来,她又怀孕了,夏末她生下了一个死胎,是个女婴。医生建议她不要再试图生孩子了,至少暂时不要了。不过无论如何,约拿单是不想再试了。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收拾行装离开。
过了大约三个月之后,丽蒙娜开始从基布兹的图书馆借来一些有关非洲的书。每天晚上,她都坐在台灯旁边。淡黄色的灯罩反射出柔和、温暖的黄光。她把不同部落的种种仪式都详尽地抄录到一张张小索引卡片上:狩猎仪式、求雨仪式、驱鬼仪式、庆祝丰收仪式,等等。她用那双纤纤细手记录了纳米比亚村落的鼓乐谱,描绘了吉库尤[10]巫师的面具,记下了乌班吉沙立[11]的药物护身符和各种咒符。有一天,她在海法[12]给自己买了一张新唱片。唱片的封套上,一个赤身裸体的黑人斗士正在刺杀一头羚羊,几个设计成篝火状的英文字母醒目地写着“乍得的魔力”。
与此同时,田地里的干草已经捆好并放进了干草棚。套在履带拖拉机上的重犁正在翻地。那夏天里湛蓝、耀眼的天空也变得低沉、灰暗。秋来秋去,白天越来越短,光线越来越暗,黑夜却更深更长。约拿单负责采摘柑橘的工作,他的朋友尤迪负责运送。
一天晚上,尤迪提议他们两人去喝杯咖啡,顺便核查一下提货单,这样他们就可以准备申请报表了。
“急什么?这个季节才刚刚开始。”约拿单没有心思干活。
“要是你没有耐心核算账目,”尤迪建议说,“也许我可以自己先干。”
“好啊。很好。”
“别担心,约尼[13],我会把情况告诉你的。”
“你没必要那么做。”
“没必要?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着,尤迪,你要是想当这儿的头,就尽管当好了。”他什么也不再说了。
他不喜欢言辞,也不信任言辞。所以,他缓慢地、慎重地准备着和丽蒙娜的谈话内容,预备着将会出现的泪水、争吵、哀求和指责。但是他考虑得越多,就越感到不能为自己找出正当的理由。直到最后他脑子里空空如也,连一个理由也找不出来了。
他不得不直截了当地告诉丽蒙娜事情的真相,而事情的真相也许只要一句话便可表达清楚:“我不能再让步了。”或者仅仅是说:“我已经晚了。”
但是丽蒙娜一定会问“向谁让步?”或者“干什么晚了?”那样的话,他该说些什么呢?也许她还会号啕大哭或者惊呼:“约尼,你疯了!”对此,他知道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对不起。”或者说:“嗯,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他这么做只能使丽蒙娜把他的父母和基布兹所有的人都拉来反对他。
听着,丽蒙娜,这不是一件用言语可以说得清楚的事,也许就像你的那个“乍得的魔力”一样。也不是“乍得的魔力”,乍得那儿没有魔力。哪儿都没有魔力。我是说,我没有别的选择,就像人们听说的那样:“我已经被逼到墙角,走投无路了。”所以,我得走了。
约拿单把离开的日期定在几天后的某个晚上,如果她开始指责或者恳求,他闭口不言就是了。
整个这段时间,他始终像一个在暴动前夜的地下工作者一样,小心谨慎地料理好日常事务。天刚破晓,他就穿着内衣来到门廊上,套上工作服,睡眼惺忪地跟他的靴带斗上一阵。他讨厌那只咧嘴傻笑的靴子。然后,他裹上那件破旧不堪的作战夹克衫,向拖拉机库走去。如果碰上下雨,他就用一条麻袋遮住脑袋和肩膀,边跑边骂,一路冲到拖拉机库。他先在肮脏的混凝土地面上做几分钟俯卧撑,然后开始检查那辆破旧的灰色福谷森拖拉机上的机油、燃料和水,再想办法发动那台哼哧哼哧、不肯运转的引擎,以便带尤迪和他们手下那群十几岁的小女孩去柑橘林。那些女孩子围在拖拉机库外面,等着领摘柑橘用的大剪刀。她们让约拿单隐约记起一个快要忘记了的故事:一些堕落的修女逃出修道院,跑去和住在小木棚里的伐木工人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