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7页)

约拿单工作的时候很少说话。不过,有一次,在休息的时候,他把报纸的体育版递给尤迪,并说道:“好吧。如果你想要的话,今年的提货单就都归你了。不过你要向我报告情况。”

到了下午,约拿单会回到家中,洗个澡,穿上暖和干净的衣服,打开煤油炉取暖,然后坐下来看报纸。冬天,到了四点或四点一刻,天色就逐渐昏暗起来,等丽蒙娜从洗衣房回来,做好咖啡和点心,就已经是黄昏了。有时,一喝完咖啡,他就去洗杯子和盘子。偶尔,在更换烧坏了的灯泡或者修理漏水的淋浴喷头时,他会回答她提出的一两个问题,或是疲倦地听她回答问题。

一天晚上,在新闻广播里,某位叫纳蒂戈尔的拉比谈起了宗教复兴,他使用了“荒漠和旷野”这个短语。后来,整个晚上,实际上包括第二天一整天,约拿单都心不在焉地念叨着这几个字,仿佛它们是什么咒语似的:旷野的魔力,乍得的荒原,乍得的沙漠,荒原的魔力。他告诉自己:朋友,深吸一口气,然后平静下来。从现在到星期三你有的是时间。

蒂亚,是约拿单那只棕灰色德国牧羊犬。冬天的时候,它就摊开四肢,懒洋洋地趴在煤油炉旁边的地板上。它已经老了,似乎天气一凉,它的风湿病就会发作。它身上有些地方的毛已经磨光了,露出下面的皮肤,像一条破旧的地毯。有时,它会突然睁开眼睛,用极其温柔的目光看着约拿单,使得他也眨眨眼睛。然后,它会用牙咬咬自己的大腿或者爪子,弄掉那些看不见的小虫子,接着站起身来,抖擞一下那张在它身上似乎嫌大的皮毛。它耷拉着耳朵,在房间里走动一阵,然后再次趴在炉子旁边,闭上一只眼睛,尽管尾巴还在继续摇晃着,可是稍过一会儿便也悄无声息了。这时,它会合上另一只眼睛,看起来完完全全睡着了。

蒂亚的耳朵后面生了疮,耳朵里很快便灌满了脓,必须要请兽医来看看了。兽医每个月来基布兹两次,给基布兹的牛羊作检查。他给蒂亚开了点药膏和一些白色的药粉,药粉是掺在牛奶中给蒂亚喝的。可是让它喝下这些药非常困难。约拿单为此不得不再次推迟离开的时间。他不时地在心中重复那些他打算和丽蒙娜讲的话。但是,说些什么呢?乍得的荒原?收拾行李离开?

冬天来临了。约里克染上了流感,而且背痛得厉害。一天晚上,约拿单顺路去看望他,约里克便把他训斥了一通。说他不经常来看望他们,责骂他拒绝接管拖拉机库,并批评了以色列年轻人的虚无主义。哈瓦打断了他:“约拿单,你看上去精神不好,而且很疲惫,也许你应该休息一两天。丽蒙娜也应该休息一下了。你们俩干吗不去一趟海法呢?你们可以住在佩萨基叔叔那儿,还可以去看看电影。”

“把头发给我理了。”约里克又补充了一句,“瞧你那个样子。”

留下来的,无论是什么,都将留在原处。把在目的地并不需要的私人物品统统留下吧。那些东西跟你不再居住的房间一样陌生;跟你床头上那个自制书架一样陌生、空荡;跟你去年花了整整一个冬天用橄榄树干刻成的棋盘一样陌生、一样布满灰尘;也跟你的花园一样陌生,你曾打算在园中的铁杆上搭个葡萄架,却一直没有动手。不要担心。时间总会过去的。窗帘在阳光照射之下会渐渐褪色,书橱底层的杂志会慢慢泛黄。这些年来你一直与之搏斗的那些马唐、荨麻和莠草会在后院里再次抬头,你修好的水槽周围会再次长出霉菌。墙上的泥灰会剥落。门廊上的栏杆会生锈。丽蒙娜会一直等待你的归来,直到她明白再等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你的父母会执拗地埋怨她,或者互相埋怨,埋怨你,埋怨时间,埋怨最近的时尚,然而最终他们也会重归于好。你父亲会用他带着波兰语腔调的拉丁语大声闭哀叹:“Mea culpa[14]。”你的睡衣、作战夹克衫、工作服、伞兵靴都会被送给和你身材相近的人。不能送给尤迪!也许可以送给那个受雇在五金店干活的意大利杀人犯。其余的个人物品将被装进衣箱,存放到浴室顶部的小壁橱中。新的生活惯例将逐渐形成。丽蒙娜将被送到基布兹的学习班学习一门实用的手艺,不久就会为举行舞会和庆祝节日去布置餐厅。你的弟弟阿摩司将从军队退役,并和女友雷切尔结婚。也许他还会入选国家游泳队。不用担心。在那个时候,你将会到达你想去的地方。看看那里究竟有多么不同,多么适合你,多么新奇。不过,万一在哪个遥远的日子里,一丝怀旧情绪袭上心头,使你想起往日熟悉的微风,或远方传来的狗吠声,或黄昏时分猛烈的冰雹,于是你突然无法理解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是什么让你发了疯,是什么恶魔引诱你离开了家园、来到世界的尽头。若真是这样,那该怎么办呢?

雨下得很大。摘柑橘的工作暂停下来。兴高采烈的女孩子被送到了厨房和贮藏室。牛棚和羊圈上的铁皮屋顶被大风刮走了。尤迪自告奋勇去做了修理。约拿单·利夫希茨同意了他父亲几个星期之前提出的要求,接管了拖拉机库。“我要你知道,这可不是长久的解决办法,”他说,“只是眼前顶一下而已。”

对此,约里克回答道:“呃?对!很好。你先把那儿管得像个样子,让我们缓口气再想办法。谁知道呢?没准儿你会发现那儿可以让你实现自我呢。也许哪一天时尚变了,这个工作又会时兴起来的。”

“你得记住,”约拿单说,“我可没有向你做过任何保证。”

于是,约拿单每天在拖拉机库工作六个小时。那儿要做的事情不多,只是照看一下拖拉机,偶尔出了点小故障就做些简单的维修。基布兹的其他机械大部分都冻住了,纹丝不动地在铁皮屋顶下躺了一冬天。起风的时候,屋顶哗哗作响。机油开始变黑、变黏。仪表盘上蒙上了一层水汽。你要想把这些庞然大物从沉沉的冬眠中唤醒,让它们运转起来,那你一定是疯了。就让它们安安静静地歇着吧。他对自己说,我之所以待在这儿,是因为天气太冷,又下着雨,况且我也不会在这儿待很久的。

每天上午十点钟,他会蹚着泥水,从拖拉机库走到五金店,和腿有点跛的博洛戈尼西一起喝上一杯咖啡,再浏览一下当天的体育新闻。

博洛戈尼西事实上不是意大利人,而是一个来自的黎波里塔尼亚[15]的雇工。他面色黝黑,满脸都是短胡茬儿,嘴里微微带着一股亚力酒[16]的气味。他有一只耳朵被撕裂了,像是一只熟透而烂掉的梨。他五十多岁,瘦高个儿,佝偻着身子,独自一人住在一间小木屋里。木屋的其中一半曾经住过一个制鞋匠,另外一半有时兼做理发店。他因为用斧子砍下了他哥哥未婚妻的头而蹲了十五年监狱,但是事情的原委却无人知晓。自然而然地,各种不同的甚至偶尔有些耸人听闻的说法便流传开了。他的面颊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向里凹陷着,看起来好像是刚刚吃了一口变质的鱼,既不能吞下去,也不能吐出来。不知是由于他在监狱里变成了一个虔诚的犹太教徒的原因,还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本·茨维[17]总统赦免了他。教化罪犯委员会给基布兹写了一封信,为他的品格做出了官方担保。于是他被雇来在五金店做帮工,还分到了那半间摇摇欲坠的油毡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