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7页)

在基布兹定居之后,他就利用闲暇织起了毛衣,这门手艺是他在监狱里学会的。他给基布兹的孩子们织了很多非常漂亮的羊毛衫。有的时候,他还自己花钱买来针织杂志潜心研究,并仿照杂志里的式样给年轻姑娘们编织一些时髦的服装。他很少说话,但说话时声音像女人,而且总是小心翼翼的,似乎无论他说什么,都会使自己受到牵连,或者让你尴尬。有一次,在工间休息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喝咖啡,约拿单看着报纸,头也没抬地问:“我说,博洛戈尼西,你干吗老盯着我?”

“我在瞧你的靴子。”意大利人极其温柔地说,他的嘴唇几乎没有张开,“你的靴子张了个大口子,水都进到里面去了,我马上替你修修?”

“不麻烦你了。”约拿单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说完,他就去看报纸上两个体育专栏作家就前一天联盟杯半决赛的意外结果进行的争论。然后他翻到了下一页,开始看一篇关于一位来自南美的犹太人的报道。那人是整形外科医师,也是足球明星。他已经在以色列定居,并且跟耶路撒冷的一支球队签了约。

“我还没修呢,你不用谢。”博洛戈尼西固执地说,“你为啥谢我?为啥?”

“为你的咖啡。”约拿单说。

“你要我给你再导(倒)一杯?”

“不,谢谢。”

“你瞧瞧,这叫什么话?我啥也没干你又谢我?为啥呢?没修理,就不用谢,也不要发火。”

“好的。”约拿单说,“没有人发火。你为什么不安静下来,博洛戈尼西,好让我静静地看会儿报纸呢?”

他又自言自语:这次不能再让步了。今晚。你今晚就动身。或者,最迟明天晚上。

下午,约拿单回到家中,点燃了煤油炉,洗了洗手和脸,坐到了一对扶手椅中的一把上,等待丽蒙娜回来。为了御寒,他在腿上裹了一条棕色的毛毯。一张晨报摊开来放在面前。从那上面他时不时看到一些令人震惊的消息。其中一则报道说,曾为妇科医生的叙利亚总统奴尔·爱德·丁·爱尔·阿塔西和曾为眼科医生的外交部长尤素福·佐恩分别在帕尔米拉[18]举行的一次疯狂的群众集会上发表讲话,呼吁消灭以色列。眼科医生还以在场所有人的名义起誓,要让以色列人流尽最后一滴血,因为只有鲜血才能洗清阿拉伯人蒙受的耻辱。如果要让他们自己的神圣事业为世界带来正义的曙光,就必须抛洒鲜血前进。还有一则报道说,在海法,一名阿拉伯青年因从窗户偷窥邻居家一个犹太妇女脱衣服而受审,但是他用流利的希伯来语引证大卫王[19]和拔示巴[20]的先例为自己辩护。报纸上说,纳科迪蒙·茨列立钦法官感到这种新颖的申辩极为有趣,所以只对年轻人严厉斥责了一番,并给了他一次警告,便把他释放了。报纸中间一页的角落里记述了苏伊士动物园进行的一项实验。在实验过程中,不合时令的光和热被送入熊穴,以测试狗熊冬眠的深度,结果一只狗熊从冬眠中醒过来便发疯了。

排水管里持续而单调的雨滴声使约拿单很快打起了瞌睡。报纸滑落到地上。他睡得不深,而且很不安宁,先是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了一阵,后来便做起噩梦。在梦中,海法来的妇科医生施林格变成了狡猾的叙利亚特工。(施林格医生有些口吃,他曾为丽蒙娜做过治疗,并告诉她不要再试图生孩子。)约里克代表情报部门要求尤迪、约拿单和埃特纳冒险旅行到北方某地,用斧头从背后把这个危险人物劈死在他的藏身之处。不幸的是,约拿单那把左轮手枪中的六发子弹全都是用湿的脱脂棉球制成的,所以没有一发子弹能穿透那人的皮肤。那人只是咧嘴笑着,露出满口的坏牙,嘶叫着:“Ty zboju!”约拿单睁开眼睛,发现丽蒙娜站在面前。“现在已经四点一刻了,”她说,“天也快黑了。你干吗不多睡一会儿呢?我正好可以去洗个澡,再煮点咖啡。”

“我没睡,”他回答说,“我只是在考虑些事情。你知不知道叙利亚的独裁者也是一名妇科医生?”

“我进来的时候,你正睡着呢。”丽蒙娜说,“我吵醒了你。不过,咖啡马上就好。”

她在电水壶里烧上水,然后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最后把咖啡和糕点端上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羊毛衫和一条蓝色灯芯绒裤子,显得身材苗条,体态匀称,而且白白净净的。她浑身散发着杏仁香皂和香波的刺鼻香味,一头刚刚洗过的长发色泽光亮,使她看上去像一个羞涩的女中学生。他们面对面坐在那对扶手椅里,让收音机里的音乐来填补房中的寂静。收音机里的音乐结束之后,他们又用唱片放起了节奏强劲、充满激情的非洲丛林音乐。

即使在最高兴的时候,丽蒙娜和约拿单彼此也很少说话,只有在非说不可的时候才说上几句。争吵早已变得毫无意义。现在,丽蒙娜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她蜷腿坐着,两只手缩在羊毛衫的袖子里,看起来好像是冬天里一个坐在公园长椅上瑟瑟发抖的孤单小女孩。

“等雨停了,我就去弄些煤油回来。油罐都快空了。”她首先打破了沉默。

约拿单把香烟在铜制烟灰缸边上捻灭。

“不用你去,我去吧。反正我正准备找西蒙聊天。”

“那你干吗不把你那件旧夹克给我?这样,你出去的时候我可以在家中把扣子缝牢。”

“上星期你为了缝扣子就整整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那是你那件新夹克,我想给你缝一下那件旧的,那件棕色的。”

“帮帮忙吧,丽蒙娜,别管那件破烂儿了,它都快散架了。要么把那件该死的破烂儿扔掉,要么就把它送给那个意大利人。他每天早上都要给我煮咖啡,还要反过来感谢我。”

“约尼,那件夹克你谁也别给。我可以把它缝好的,只要把衣肩往外放一点儿就行了。你上班的时候还可以穿上它保暖呢。”

约拿单什么也没说。他把一盒火柴倒在桌子上,试着摆了一个简单的几何图案,然后用手拨到一边,接着又摆了一个复杂一些的图案,又把它拨到一边。他把火柴收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回火柴盒里。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那声音嘶哑、苍老、干瘪,还带着几分嘲弄:那个家伙,在三英尺远的地方居然打不中一头牛。“但是他们的心并不真诚。”约拿单想起了这个唯一可能的回答。

“我得把它补一下,”丽蒙娜坚持说,“你可以穿着它上班。”

“噢,棒极了!”约拿单说,“肯定会引起轰动的。哪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我会穿件运动衫亮相。也许我应该系上一条领带,再像个特工一样,在胸前的口袋里放上一条白手帕。然后按我父亲唠叨的那样把头发剪短。你听到了吗?丽蒙娜,风刮得多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