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7页)
阿扎赖亚·吉特林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姓名,这次他先说姓氏。
“另外,这儿有热茶。”约里克说,“别对我说你不想喝,因为我已经倒上了,而且别惹我生气。这儿是糖和柠檬。这儿是酒,你要么加一点儿到茶里,要么用小杯来喝。你带身份证了吗?你的军队复员证呢?不用跳起来,我又不是现在就要看。我只想落实一下你有而已。喝吧!你的茶要凉了,白兰地也会失去醇香的。我这儿又不是警察局。明天会有人核查你的证件,整理必要的书面材料。
“不,基布兹不发正式的证件。噢,哈瓦来了。哈瓦,我想让你见见阿扎赖亚·吉特林。他是个年轻的志愿者,一份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他能在关键时刻挽救我们的拖拉机库。我虽然极其明智,却差点儿把他撵下台阶。哈瓦,你能不能从抽屉里找一双干净的袜子递给我?这孩子全身都湿透了,可能一会儿就会病倒。晚饭之后我们要邀请他回到这儿再喝一杯茶,再来谈天说地,谈论天地之间的任何事情。这个小伙子真是个奇迹——他不仅是个头脑中有思想的人,而且,如果我们相信他的话,还是一个出色的修理工。如今你不得不四处寻找,才能找到一个人跟他年纪相仿却又不是个不可救药的鞑靼人。”
“约里克同志……”阿扎赖亚开腔了。他似乎就要进行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却中途停下来,不说话了,因为哈瓦也选择了同一时刻问了一个问题。
“你弹吉他吗?”
“弹一点儿,我是说经常弹。您现在想要我弹什么吗?”
“也许过一会儿吧。”约里克说,他的脸上带着他那种精明的微笑,“也许吃过晚饭之后,也许不在那会儿,也许应该把我们的学术讨论和你的独奏都推迟到另外一个时间。今晚——当然是在你吃过晚饭之后——哈瓦将把你带到约拿单那儿。让他们两人见个面,为什么不呢?让他们聊一聊拖拉机库,或者他们喜欢什么就谈什么。哈瓦,在第三个抽屉里你会找到理发店的钥匙。对,他就待在理发室,住在那个意大利人的隔壁。那儿有一张折叠床、一床毛毯和一只煤油炉。我很抱歉地告诉你,理发师六个星期才来一次。年轻人,你可以在那儿品尝一下老一辈拓荒者的生活滋味,直到我们给你找到更固定一些的住处。噢,好吧,如果今晚我没见到你,明天早上我会在办公室见你。我确实希望你不会决定在半夜步行逃走。呃?不,没必要回答。我只不过是在开一个老式的玩笑,而你却准备辩解了,你只要假装我什么都没说就行了。嘿,带几支烟路上抽。顺便问一句,你那个盒子里放的是什么?小提琴?不是?吉他?我们必须找个时间把你介绍给斯鲁利克。他是我们首屈一指的乐师。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别忘了到我办公室去见我。不,不是为音乐——为你在这儿待下来做些正式的安排。目前,我的大儿子在管拖拉机库,他会给你解释有关那里的一切。也就是说,如果你能让约拿单开口讲话的话。现在,迈步,你们两个,去吃晚饭。”
“好的,”哈瓦虽然带着一种隐藏的敌意,却还是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不知是出于慈爱还是出于惊奇,约里克突然微笑了一下,并且喊道:“阿扎赖亚。”
“是的,约里克同志。”
“我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过得愉快。”
“非常感谢。”
“另外,欢迎你。”
“非常感谢。约里克同志,我是说,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哈瓦转身走了,阿扎赖亚跟着她。她是个身材矮小、精力充沛的女人,灰白的头发剪成男子的平顶发型,嘴巴紧紧地闭着。整体上说来,她的面部表情说明她是那种性情刚烈、绝不屈服的好心人。那表情似乎在说:生活是件庸俗、徒劳、带有侮辱性的事情。尽管到处都是恶棍和下流胚,我不会擅离职守,我务必要尽职尽责,献身于我们的事业、社会和我的丈夫,尽管没人比我更清楚我的丈夫是个怎样的蠢猪。至于我们的事业,我听得越少越好。我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已远远超过了我所关心的程度。不过,随它去吧。
“你说你的名字叫阿扎赖亚?这是什么名字呀?你是个新移民,还是别的什么?你有父母吗?没有。那么谁把你带大的?当心,那儿有个讨厌的水坑。走这边,对了。
“此外,你还是个年轻的诗人?不是?哲学家?不管它了,唯一要紧的是你是不是个诚实的人。我对其他的根本不在乎。在这儿,我们有各式各样的人。在我小的时候,我有一次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中的某个地方讲,如果一个人想一直保持纯真又诚实,他最好在四十岁以前就死去。四十岁往后,人们都是恶棍。话又说回来了,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就是个恶棍、一个醉醺醺的畜生和一个心胸狭窄的自我主义者。
“你可以在这儿洗洗手,那儿没有热水。像往常一样,那儿的水龙头坏了。这儿有托盘,那边有盘子、银器和杯子。你要鸡蛋吗?要,我很高兴你这样想。但是,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问你是要煮得老一点的,还是煮得嫩一点的。现在就坐下来吃吧,不要因任何人而感到难为情。这儿没人能比你好到哪儿去。我过几分钟就回来。别等我,尽管开始吃吧。
“顺便说一句,无论约里克告诉你什么,他说的都是好的,而且是一流的。但是私下里我要建议你别为他的话过分激动。约里克晚上的时候有很多想法,但是他经常在早晨做出决定。你是不是完全有把握你没有发烧?我从来不相信阿司匹林,但我会给你带一片,你随便怎么处置都行。你慢慢吃好了,不用着急,你今晚又不打算去哪儿。”
她想起了年轻时那个迷恋她的小伙子的眼泪和哀求。在夏日的夜晚,豺狼在远处嗥叫着,基布兹上的人都聚集到打谷场上,在星光下歌唱。“她的眼睛比星星还明亮,”他们唱着,“而她的心却像沙漠狂风般粗暴。”黑暗中,那个迷恋她的小伙子把她的手拉到他的脸上,让她知道他的脸上满是泪水。我不应该在一个我不了解的年轻人面前贬低陀思妥耶夫斯基。
直到听见屋外的脚步声渐渐微弱下去,约里克才在椅子里重新调整好姿势。他能感觉到疼痛在沿着他的背、肩膀和脖子往上爬,就像是发动全面进攻之前的一次巡逻。
尽管他竭力集中思想去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关于在北部边境集结军队之类的报道,那天晚上已经广播好多遍了——可是他发现自己很难领悟这究竟预示着什么。他很同情艾希科尔总理。此时此刻,总理无疑正坐在一间封闭、拥挤、烟雾缭绕的屋子里,一边竭力摆脱痛苦和疲劳,一边竭力去分析评估大批真假难辨的传闻和未经证实的事实。他也很同情自己,他本该待在那间封闭的屋子里,在艾希科尔的身边,帮助他执行一条温和的方针,而现在他却待在基布兹上,被永无休止的琐事困扰着,更不必说他的疾病和痛苦了。这些鲁莽的匈奴人、锡西厄人和鞑靼人把他完全围在中间,迫使他做出一些耸人听闻的事情。也许这不仅仅是一般的背痛,约里克想,也许是一个警告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