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9页)

“太不巧了,”丽蒙娜说,“你怎么在隆冬季节来,而不在夏初的时候来呢?冬天什么都那么悲伤,那么压抑。夏天的时候花儿都开了,草坪也绿了,夜要短得多,而且也不那么黑,白天好长好长,长得有时候就像一个星期。而且从我们家的门廊上你可以看到太阳落山。”

“要是到了夏末,”约拿单说,“我们就会找到别的人到拖拉机库去干活了,我们可能也就没有房子给你住了。事实上,你在最关键的时候来了。想想吧,我就那么傻呆呆地在那儿站了三天,冲着一个简单的油路阻塞问题发愣,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

“如果你允许我发表一个非常不同的观点的话,”阿扎赖亚说,“私下里我并不相信偶然。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准确的,即便是不为人知的原因。‘要是马车非坏不可,所有沙皇的车夫也不能把它修妥。’你想一想,比方说,一个名叫耶霍沙夫特·肯特的人,他是个数学教师、单身汉、集邮爱好者,还是他住的那幢房子里的房客委员会委员。一天晚上,他到外面走了十分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刚好撞上了一颗碰巧射出来的子弹,咱们就比方说,是一个私人侦探开的枪,他当时正在后院的门廊上清洗手枪。子弹把肯特的脑袋打开了花。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你们,并不是所有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心理科学都能再现当时发生的无数事件,它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精确度共同造成了这次悲剧性的死亡。是啊,我们是在谈论最不可思议的因果锁链,涉及到一毫米、一秒钟里面极其细微的片段,它们由无数个可变因素组成:时间、空间、气候、光学和弹道学、人的主观愿望和阻止这些愿望实现的种种障碍、遗传学、个人习惯、教育、重大和次要决定、意外事故、错误、风俗习惯、某次新闻广播的长度、一只小猫跳下一只垃圾桶、附近的胡同中一个小孩惹恼了他的母亲,如此等等以至于无限。在这些因果锁链当中,每一个因素都有自己的一串因果锁链,可以继续追溯到其他的原因。只要让这些无数变量的其中一个发生,这么说吧,发生头发丝粗细的变化,就可以改变整个事情的结局。于是,这颗子弹就从肯特的鼻子前面飞过,或者穿过他的袖筒,或者从他头顶的头发中间穿过。它甚至可能会把另外一个人的脑袋打开花——比如说,我,或者说——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们当中的某一位。任何一种可能性反过来会出现在一个新因果锁链中,继续导致其他一些人类无从知晓的事件发生。等等,等等。

“那么,我们又自作聪明地做了些什么呢?由于我们的无知、迷惑和恐惧——也许我应该再补充一点,由于我们的懒惰和傲慢——我们说一件不幸的意外事故发生了。我们用这个谎言,这个粗俗、无知的谎言,把这件事推到了一边。

“我记不起来我上次是在什么时候喝到这么浓、这么香的咖啡了。这也许是导致我说话太多的一个原因。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怎么跟人说过话了,因为我没人可说。尽管那个《圣经》教师——我刚才就是以他为基础做出了那个小小的假设——他可能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但是人们依然会为这样一个人的死而悲痛。他是个兢兢业业的体面人。也许他没有让教室里的学生都沸腾起来,但是,可以说他没有给他的国家和同胞带来一丝危害。这些东西非常好吃,是你自己烤的吗,丽蒙娜?”

“是盒装的。”丽蒙娜说。

“我今天早上就注意到了,”约拿单说,“每件小事都能让他激动不已。”

“我觉得那个教师很可怜。”丽蒙娜说。

“约拿单,”阿扎赖亚说,“可以说是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假装我不容易激动没有一点儿意义。不过,我得再说一遍,我小时候的那个保姆从来就没有做出过这样好的点心。现在我不会用那个保姆的故事来烦你们,但是将来什么时候,等你们的孩子在这儿的时候,我会给他们讲她所有的事。孩子们喜欢听我讲,尤其是那些年纪小的孩子。也许你们听说过那个犹太小贩的传说吧。据说他到了一个专杀犹太人的恐怖村庄里,用笛声把村子里所有的小孩都引诱出来,跟着他走,直至把他们都引到河边淹死。小孩子们愿意跟着我上刀山下火海,因为我给他们讲最好听的故事,让他们都有点儿害怕,又不是很害怕。”

“碰巧我们,”约拿单的声音低沉、困倦,“一个孩子都没有。”

阿扎赖亚抬起头。正在这时,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出现在丽蒙娜的嘴唇周围,却丝毫没有触及她的嘴唇。在消失之前,这微笑又在她那迷茫的目光中停留了片刻。她谁也不看地说:“我们曾有过一个小女孩,却又失去了她。”稍过一会儿她又说:“这件事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就那么发生了,我不知道。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它非要发生不可。”

屋里寂静无声。约拿单站起来,显得又高又瘦。他把空杯子都拾起来,拿到水池里。他出去之后,阿扎赖亚注意到丽蒙娜的金发披散在肩上和背部,左边多,右边少。他注意到她细细的脖颈,以及前额和面颊的优美线条。他想,她的确很美,约拿单也挺英俊。他喜欢他们两个人,虽然也有点儿嫉妒他们。想到自己提起孩子的事惹得他们心痛,他皱了皱眉。他也感到羞愧,甚至厌恶自己在听说他们一个孩子也没有的时候竟然有点儿高兴。他心想,我一定要让他们现在和将来都过得幸福。我一定要跟他们非常亲密,以至于他们离了我就不行。她那基督徒般的美貌是那么苍白、痛苦。我绝不能让她知道我实际上有多么卑鄙。

阿扎赖亚开始隐约希望这个女孩能伤害他,对他做什么错事,好让她必须进行补偿。可是,他却想象不出这种情况怎样才会出现。

在扶手椅的一端摊放着一本《巫师与巫药》。当约拿单回到房间的时候,阿扎赖亚由于一直看着地板,没有注意到约拿单已把那本书合上了。当他把书放回书架的中间时,阿扎赖亚很有礼貌地询问他可不可以抽烟。

约拿单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了那包昂贵的美国烟递给了他,那包烟是那天下午阿扎赖亚作为礼物送给他的。

“很久以前,”阿扎赖亚说,“在古希腊,有一个哲学家相信灵魂依附在人的体内,就像水手待在船上。这个比喻尽管非常可爱,还是应该受到驳斥。另一个哲学家这么写道:灵魂待在人的体内,就像蜘蛛趴在自己的网上。以我的陋见,这个比喻更贴近真理。在那些漫长、痛苦的流浪日子里,我逐渐培养自己的观察力,运用这种观察力,我早在一小时十五分钟之前便注意到这儿肯定有个人喜欢下国际象棋。要是你们允许我冒昧地猜测一下的话,约拿单,那个人就是你,而不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