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12/16页)

就这样,他们从严酷、灰暗的天空里炼出了金黄的阳光,从他们的渴望里炼出了丰盛精美的菜肴,从他们阴冷、凄凉的生活处境中生发出魔力来。其中美好的事物都是从他们生活中那些丑陋、乏味、痛苦的事物中严厉、节俭、痛苦地产生出来的。一旦出现,就比世界上任何东西更加珍贵、更加美好了。

然而,我知道,这些也属于他们:这是我无法进入的另一扇门。

我离开的前一天,那些受罗氏奖学金资助的研究生们邀请我共进午餐。那是一顿丰盛的午餐:我们在他们的大学宿舍里一起吃饭。他们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并嘱咐厨师不要节省,不要有所保留。饭前,我们共饮了一瓶上好的雪利葡萄酒。我们一边吃,一边畅饮着学院的啤酒,强烈、醇香的黑啤。当我们开始喝咖啡时,每人还喝了一大瓶波尔图葡萄酒。

首先是美味而应时的浓汤,颜色呈红褐色,一只巨大的盘子里堆满了鲜美、黄褐色的鳎鱼,还有一盘鲜嫩、浓香、多汁、诱人的烤羊肉,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羊肉。和羊肉一起端上来的还有葡萄干口味的红色果冻,调味极佳的球芽甘蓝、煮土豆等。最后端上来的是好吃的苹果馅饼、浓浓的奶油、芳香四溢的奶酪和薄脆饼干。

这顿饭鲜美可口,大家吃完后都很高兴。我们非常快乐、非常开心。只有浓浓的葡萄酒、醇美的淡啤酒、丰盛的美食才能让我们如此开怀畅饮,处在尽兴、热情、快活的沉醉中。这是一种境界,当它难得降临时,我们能迅速意识到生活中少有、珍贵、无可争辩的快乐。它比哲学的力量还要大,是无法估价的珍宝,是对生活中所有的痛苦、疲倦和失望的有力犒赏。它是比阿奎那更高明的老师。

我们都是年轻人,吃完饭后,我们全都醉醺醺、喜滋滋、得意扬扬的,只有年轻人才会这样。此刻,我们似乎觉得,我们既不会出什么差错也不会犯什么错误了,整个世界变成了快乐的场所,只有快乐、拥有和成功。这帮年轻人不再像他们初来时那样害怕、迷茫、寂寞、痛苦、自卑、孤独了。

我们生活的美好、时代和壮丽全都以从未有过的方式展示出来了。我们为自己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感到幸运、美好、幸福。此刻,我们的生活中似乎不再陌生、格格不入,我们都觉得自己会成功,并能跻身于全世界最优秀、最幸运的人群中。

而我此刻正在激动地考虑着自己的远行,心怀难耐的渴望。这份渴望并非那种释然的快乐,而是因为我周围的每样事物似乎都变得让人开心、愉快、美好。这是无法言说、即将到来的快乐的象征,是上千种火车形象的象征,是各种琐小、色彩浓重的快乐和舒适、准确的火车形象的象征,是消失在浓雾中的英格兰的象征。这个聚集着四千万人口的地方,忽然间不再沉闷,相反,它却显得美丽而渺小,近在咫尺,似乎可以大步跨过去、一跃就能全部抱住。它所有的快乐、神秘、魔力使我充实、使我满足,永远属于我。

我怀着同样快乐的心情想到了伦敦巨大的雾霭之网,想到了在某处可以喝到味性柔和的淡啤酒,想到了伦敦的广场、古老的庭院、尘封已久的神秘,想到了雾中来往穿梭的千万张陌生面孔。我想到了像飞弹一样快速穿过英吉利海峡的豪华火车,想到了码头、渡轮、黑暗、夜晚,想到了汹涌的海浪冲击港口防波堤的场面,英格兰逐渐模糊,法国境内灯火闪烁,然后又是码头,拥挤的人群,激昂的谈话,法国人陌生、黝黑的脸,永远陌生、神秘、古老的土地、人民、面孔。然后想到了巴黎,想到了巴黎怀旧、微妙、无比刺激的生活及其特殊的风韵、气味,想到了它古怪、麻醉的时间,再次见识了它的食物和美酒,还有淫妇白皙、肉欲、诱人的胴体。

我们一个个欢快、狂野,充满了快乐、希望、无法战胜的信念,当我们想到这一切,想到世界把一切荣耀和神秘都藏在它无限的资源深处,供我们去取。我们高声欢唱,摇晃着脑袋,哈哈大笑。我们没有怀疑,没有恐惧,也没有模糊的迷惑,就像我们在更加年少、更加自信的时候那样。

然后,我们便出发了,穿过了校园后面潮湿、碧绿的田野。灰蒙蒙的树林在蓝色的薄雾中变得模糊不清,被人踏开的小路似乎极为熟悉,好像我们曾经无数次穿越这片田野、踩过那条小路似的。最后,我们来到了小溪般的河水边,这条水量充沛、缓缓流动的小河象征了过去未知的时代和宝贵的历史。这条平静、窄小、幽深、平滑的小河虽然毫不起眼,但却十分神奇,它悄无声息地穿过湿润、碧绿的田野,置身于田野的怀抱中,显得迷人、整洁、完美。

穿过田野之后,我们沿着小河一路前行,最后来到一帮正在等待的队员跟前——默顿学院的船员在前,另一所学院的船员在后,两个学院的学生全都急切地聚集在各自的赛艇边,嘱咐经验不足的新手,期待着比赛开始的信号。

紧接着,获得罗氏奖学金的研究生们拍了拍我的后背,充满活力地大声嚷道:“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跑!你一定要支持我们!你现在属于默顿队了!”发令枪响了,船员们弯下腰开始奋力划起船来,长长的桨片伸入冰冷的水中,一场角逐开始了!他们的动作很轻巧、很敏捷,两伙年轻人在小路上奔跑着,拼命地为自己的队员呐喊助威。

我刚开始跑的时候,感到自己锐不可当、结实灵活、心情急切。我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我的步态轻盈,步幅大而轻松,我的呼吸柔和、毫不费力。小伙子们奔跑的脚步声响彻在前后左右,响彻在坚实的路面上,听起来很悦耳。我对自己的力量和信心很有把握,心想自己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能和他们一起跑到世界的尽头,然后再跑回来。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我以为自己恢复了少年的全部体力和耐力,以为又恢复了少年风暴般的速度和力量、强健的身体、生机勃勃的劲头;我以为自己从未失去这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也从未改变。然而,我的肢体开始变得如铅一般沉重,我第一次有了拼搏带来的疲倦感,我的腿部肌肉慢慢地开始迟钝起来,一种麻木的下坠感使我的指尖刺痛不已。此刻,我不再那么机敏、那么快活地注视那些河面上划船的船员和那些轻巧地奔跑在路上的少年了。

我开始顽强、沉着地朝前奔跑着,我的心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肋骨,呼吸也变得急促、嘶哑起来,舌头在嘴里肿了起来,感到又麻又厚,尘埃在我眼前零乱地舞动着。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陌生而孤立,透着一种古怪的不真实感。我急促地喘着气,好像另外有人在我的体内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