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14/16页)
晚上也是一样,一周五次,这些大型的篷车就会在路边排成一个浩大、等待着的车队。现在,大篷车的车身上覆盖着巨大的防水帆布,车的两侧各亮着一盏绿色的小灯。而司机们的脸则在香烟的微光中显现出来,他们在大型车辆的影子里悄悄谈论着什么。我曾经向一位司机询问过他们的旅行目的地,那人告诉我,他们要去费城,次日清晨便可返回。
那年春天,这些夜色中的大篷车,看起来体积庞大而朦胧,然而却充满了力量,给人一种沉默的期待感。那些小小的绿灯发出的微光,以及司机们等候出发命令时低声的交谈都给了我一种神秘而欢乐的感受。我说不出这个景象在我内心唤起了何种情感,然而,其中包含了四月的巨大魅力。夜色中大地的辽阔和寂寥,深紫色天空中闪烁的繁星,而司机们在漆黑的大篷车里驱车驶过沉睡的市镇,再次进入香气宜人的乡下,然后又驶进第一缕阳光,驶进城市,驶进四月,驶进早晨的鸟鸣声里。
在我看来,在四月的黑夜里,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精彩。他们是世界上热爱黑夜的众多人士中的一部分,我感到自己和他们是一致的。因为我曾经热爱黑夜远甚于白昼。一到夜里,我生命的精力就会达到最旺盛的程度,而在我生命的中心总会有黑暗带来的那种神秘与狂喜。黑夜曾使我疯狂、陶醉,带给我上千个憎恨、欲望、谋杀的残酷形象,以及女人的虚情假意。但是,黑夜从来不会像白昼那样使我感到疲倦和困惑,也不会使我产生窒息、被淹没的感受——淹没在地球上那些瞎眼的、不会思考的海洋动物爬行的洋底。
我懂得那些在黑夜里驾驶大篷车穿越乡村的司机们的欢乐和艰辛。我能够切实而具体地看到并感到某种经历,在这种经历中,我和他们一起体会他们旅途中所有的时刻和行动。我能看见大篷车黑乎乎的队伍轰隆隆地驶过沉睡的市镇,能够感受到黑暗,感受到乡村清凉的芳香再次迎面拂来。我能看见驾驶员平静、布满皱纹的脸被朦胧的小灯照亮了。我知道他们停车吃饭的地方,通宵营业的小餐厅或送餐车被油腻的灯照得暖暖的。有时候,餐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值夜班的希腊人在打瞌睡;有时候则充满了驾驶员拖足走动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充满了鲁莽、随意的交谈声。
我能闻见那种浓郁、芳香、新鲜烟草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这气味会使人感到安慰。一双粗糙的大手合拢起来,在撅起的嘴巴之间点燃第一支香烟,我能感受到这种显而易见、廉价却无法估价的欢乐,一位神情疲惫者把香烟深深吸入鼻孔里,然后慢慢呼出来,充分享受着。接着,我能闻见热乎乎的黑咖啡散发出的美妙、令人兴奋的香味,洋葱煎蛋那纯粹且令人饥肠辘辘的气味,油煎汉堡牛排散发出的刺鼻香味。我能看到、闻到、品尝到肉酱做的坚硬而粗糙的红色肉饼,一只油腻的手啪的一声把肉饼放进黑乎乎的平底煎锅里,迎着刺鼻的油烟,翻动一下,于是,原本拌了香料、血淋淋的碎牛肉很快就变成了棕黑、味美的牛肉饼,外边浸满了油,而里面的肉末却色泽纯正。
他们模样不雅地吃了起来,狼吞虎咽地扑在盘子和杯子前,显示出极强的食欲,就像一个极度劳累和饥饿的男子,津津有味地享受着美食。他们像野兽一样专注于大吃大嚼,嘴里塞满了味美、粗糙的肉饼,随心所欲地往汉堡包上涂上厚厚的番茄酱,同时用结实、发黑的手指将香气宜人的面包撕成柔软、顺从的面包片。
噢,我和他们在一起,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我赞同他们的举动,我是他们的欢乐和渴望的亲兄弟,直到他们咽下最后一口坚硬的食物,缓解腹中强烈的饥饿感,直到他们从肺中舒出一声充满感激、充满刺鼻香味的气息。
在我看来,在黑暗和四月的魔法中,他们的生活显得辉煌而壮丽。他们坚强、无敌地闯入荒凉的中心,穿越我灵魂中所有的愤怒、痛苦和疯狂,再次向我讲述他们对新的土地、胜利和发现的欢欣预言,讲述充满崭新快乐的早晨再次降临大地,讲述人类古老、不朽、引以为豪、创造性劳动的再次复生,他们再次不容置辩地对我说:我们这些死去的人应该重获生命,我们这些迷途的人应该找到方向;人类隐秘、狂野、孤寂的心在黑暗中会显得年轻而充满活力,而且永远不会死去。
那年整个春天,那个肮脏的货栈的大窗户里,那个人坐在桌子前,眼睛一直凝望着大街。我已经有三百次看见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然而我发现他一直无所事事,总是用凝固而出神的眼睛朝外望着。起初,那个人只是他周围事物中毫不起眼的一部分,他的形象已经悄然融入了周围的事物中,就像布满灰尘的砖块和破旧的木板,属于那个陈旧货栈的一部分,而且没有人注意过他。
后来,埃斯特通过欢快、机灵、敏锐的观察发现了他,并把他定格在记忆中。一天又一天,她平静地注视着他。有一天,她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我们那位在销售公司的朋友又坐在那儿了!你认为他会销售什么呢?我从未看见他做任何事,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你以前注意过他吗?”她热切而欢快地说,一边用小手拍着自己的耳朵。“我的天!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了!他成天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她吃惊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以前看见过他吗?他一直坐在那里凝视着窗外。”她停顿了一下,有些迷惑地做了一个不敢苟同的姿势。“你说奇怪不奇怪?”她问道,露出严肃、吃惊的表情。“你觉得他是做什么的?你觉得他在思考什么?”
“啊,我不知道,”我冷淡地说,“我认为,他什么都没想。”然而从那一刻起,那个人的脸便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了。此后的几个星期,她每天来这里的时候,都会看看街对面,然后欢快地大叫起来,声音里透出一种满意、肯定的真挚之情。当人们看见自己记忆中某种熟悉的、宽慰的事物时,就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嗨,我看见我们的老朋友了,看见销售公司了,他仍然向窗外眺望呢!我很想知道他今天在想什么?”说完,她会转过身去,哈哈大笑着,面容因愉快和开心变得绯红。接着,过了好一阵子,他像个孩子似的对词汇和韵律着了迷,她出神、严肃地冥想着词儿的奇特节拍,神态平静地从唇间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声音:“Corp—Borp—Forp—Dorp—Torp.”然后,她又一本正经、欢快地吟诵起来,好像发现了新事物一样露出得意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