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15/16页)

“销售公司,销售公司。他整天坐在那儿,什么活儿也不干!”尽管我反驳地说她的诗句既无意义又不合理,但她却把绯红的脸往后一仰,高声大笑起来,发出了一阵洪亮、欢快、得意的呼喊。

接下来,我们不再笑话那个人了。虽然我们一开始注意到他时,觉得他的懒惰似乎不可思议且滑稽可笑,他所从事的工作似乎很神秘,但是他凝视窗外的眼神中却透出一种令人生畏的、巨大的、难忘的特点。日复一日,熙来攘往、为生活和业务奔忙的车辆在他面前的大街上驶过。日复一日,大篷车和运货马车来了,司机、车夫、包装工人全都在他眼前一涌而过,空气里充斥着他们刺耳的叫喊声,他们情绪烦躁,但却专注于自己开车的活儿,窗子里的那个人却从不动摇,始终专注、出神地呆望着。

那个人的脸永远驻留在我的记忆里。它一直固定在那儿,就像一个人的头脑中对整个城市生活所形成的难忘形象中的一个。在我看来,它变成了固定和判断的永恒形象,是上千天的城市生活中漫无边际的混乱和遗忘的审查者,是我自己生活中备受折磨的疯癫和不安的审查者,它公正无私,永不改变。

因为黑夜即将到来,我会再次见到黑夜黝黑的面孔,再次生活在拥挤的黑暗世纪里——这个黑暗世纪从灯光延伸到阳光,从午夜一直延伸到清晨。

对听到的片言只语所作的思考,对一个轻蔑眼神产生的强烈嘲弄,一个年轻恶棍和他的同伙在我窗下经过时发出的嘲笑声,或是记忆里的某些意外事件,某个音调的变化,某个微笑的延长,任何随意的举动或言语或情况所造成的可怕歪曲,或者由于表面看不见的某种缘故,疯狂、憎恨、绝望的洪流,会随着邪恶的魔法醒来,毒害我,骨头、大脑、血液,它的恶毒污秽所形成的恶臭腐败物侵入了我生命的每一处组织,成为我情妇的不忠与背叛的直接、确凿的证据。

接着我就会打电话给那个女人,如果她接了电话,我就会恶毒地诅咒、辱骂她,问她的情夫在什么地方,问她刚才是否和他在一起,即便她发誓说没有别的人在场,我仍然会相信她的情夫就站在她背后低声耳语、窃笑。即使在咒骂她的时候,我也感到了那种无法平息的懊悔所引起的令人心碎的痛苦。我会告诉她以后再也不要回来找我。我会把电话机从墙上扯下来,扔在地上、摔得粉碎,再狠狠地踩上几脚,似乎这个玩意儿就是毁了我的那个邪恶、恶毒的罪魁祸首。

我会拼命喝酒,直喝得滴酒不剩,暂时感到了酒精带给我的那种充满活力、短暂、虚假的幻觉,然后就夺门而出,跑到街上骂人、打架,与整个城市,与所有的人——在隧道里、大街上、沙龙里,或在饭馆里的人打架。一个世纪的生活,上百个生命的死亡、希望、毁灭,全都收纳在黑夜包容一切、巨大的朦胧之中。黑夜就像巨人一样疯狂地跳着舞,而白昼会不可思议地再次到来,就像诞生,就像希望,就像欢乐,而我也会从疯狂中被拯救出来,发现自己再次站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正迈过大桥朝家走去。早晨,光亮、明媚的早晨,不可思议地照耀着这座伟大城市高耸的大楼及其悬崖峭壁般的墙壁。

我会在早晨迈进我的街道,回到我的家中,发觉我房间里的寂静一直在等待着迎接我。在经历了黑夜所有的疯狂、死亡、上百万盲目的混乱之后,再次看见黑夜货栈窗子里的那张愚钝、固定不变的脸,那张脸始终盯着窗外,看着大街,眼睛里透出一种忧伤、冷峻的安闲,平静的预言,以及黑暗时间不可改变的判断。

那人白胖的脸,固定在窗子里,就像街头上百万漫无目标的忙碌和奔波之物的永恒象征。这些事物经过了狂暴、巨大的时间侵蚀,以某种方式和一个形象联系在一起。那年春天,这个形象经常经过大脑、燃烧着的幻觉之流来到我面前,一道烈焰穿过我的脑海,与众不同的是,它无言且无法说明,既不是梦也不是幻想。

那个萦绕我心头的忧伤形象是这样的:

一日将尽,有个人坐在窗边。阳光既不炎热也不刺眼,最后的几道光芒温暖地洒落在老屋的砖墙上,为其抹上了一层悲哀、超凡的亮光。坐在屋中的人一直盯着窗外。他从不开口说话,他的凝视也从不动摇,他的脸既不同于货栈窗子里的那张脸,也不同于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张脸,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他那张脸上很容易看到一个被囚精灵永久不变的流放迹象,那张脸是我见过的最平静、最忧伤的脸。

我能清晰地看见那个形象,我完全了解它,就像我亲身经历过并成为我自身一部分的事物一样。对我说来,那张脸就变成了黑暗和时间的脸了。它定格在那年春天的记忆里,就像一个黑暗评判者或黑暗的命运,然而也像人类生活中所有愤怒和苦恼的冷漠见证者。

它说出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见,它的嘴巴是紧闭的,它的语言是难以言说的——然而它对我所说的话,比任何说出来的话更加清晰、更加逼真。这个声音似乎包含了整个世界的声音,似乎重新将时间低沉而永恒的声音据为己有,这时间之声,日以继夜地回旋在大地之上,回旋在人生喧闹的大街之上,不管人类是活是死,它都永远不变且永恒地存在下去。

它是黄昏和黑夜的声音,那些经历了白天的紧张与喧嚣,此刻在黄昏时分静倚在窗栏上的人们所说出的百万个声音全部包含在这个声音之中。这个声音里包含了整个巨大的安静和疲倦——在一日的黄昏时分,这种声音似乎会降临城市;又一个日子漫无目标、野蛮的混乱会在此刻行将结束——这时候,一切事物,街道、建筑物、千万男男女女似乎在哀伤、疲倦的欢乐中缓慢地呼吸着,城市生活中的所有声音、狂热和活动似乎在忧伤、平和、无奈的光芒里变得平静。

对人们百万个声音的熟悉皆包含在这个独特的、没有说出来的声音里,人类生活中的辛劳、狂怒、失望所形成的智慧,皆在黄昏时分向我说明,而且与我紧紧相随,与我在夜里产生的所有疯癫和失望逗留在一起。这个无言的形象对我所说的话如下:

“孩子,孩子,”他说道,“要有耐心和信念,因为生命的日子很长,而每一个现在的时刻都会逝去。儿子,儿子,你愚昧且酒醉,狂怒且蛮横,充满仇恨、绝望,还有隐藏在灵魂中的困惑……不过,我们也都如此。你的渴望那么强烈,因此你觉得你能把地球吃掉喝掉。不过,所有的逝者与生者在年轻时都是这样想的。你发现地球与你的人生相比真是太了不起了,你发觉你的头脑和肌肉要比它们赖以存在的渴望和欲望渺小得多——不过,孩子,这就是地球和一切生命的历史。如今,你已经体验了疯狂和失望,因为你会在黑夜逝去之前再次陷入疯狂和绝望。我们,由你的土壤和本质铸成的人们,体验了年轻人所有的疯狂、痛苦和失望,我们在愤怒的大地上拼命挣扎,然后被大地击溃,我们曾被爱情未知、神秘的仇恨和憎恨、欲望的激情逼得发疯,曾被信任与嫉妒的激情、忧伤与渴望的激情弄得疯疯癫癫。此刻,我们静倚在窗台上,仔细观察着眼前骚动、痛苦、狂乱的生活,号召你重新振作起来,燃起希望,因为我们可以向你保证:这一切正在逝去,我们能够告诉你,有些事物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