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8/16页)

“父亲,在夜里,在黑暗中,我听见了快车轰隆而过的声音。在夜里,在黑暗中,我听见了狂风在大树间号叫,听见橡果像雨点一样清脆落地的声音。在夜里,在黑暗中,我听见了雨打屋顶的声音,听见了汩汩的水声,也听见了大地尽情吞咽的声音和五月的干渴开始消退的声音——听见了河流在十月的忧伤和沉默。山涧的溪流吐着白沫,翻腾着直泻而下,被冲出来的泥土纷纷剥落,溶入水中,在夜色中消失在打转的旋涡中。小溪像蛇一样泛着亮光,蜿蜒流淌在湿漉漉的蕨类植物下面,溪水像一道薄薄的帷幕倾泻而下,吼叫着从磨坊旁边流过,发出风儿似的呼啸,在夜里,在黑暗中,河水从我们身边流过,奔向大海。

“当我们躺在那里,沉沉地睡去时,河水像巨大的无底洞,慢慢地吸吮着大地:夜里,河岸被冲垮,在黑暗中轰然坍塌,泥土开始溶解、落进水中,巨大的号角在夜色中响起,巨大的船只在河流的入口挣扎着。因此,这河流,这神秘、永恒的河流,因我们抛弃的垃圾而发黑,因我们的污染而混浊,它就像一切生命、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那样丰富、旺盛、美丽、永不停歇,就像神奇、悲壮的时间一样从我们身边流过——流过——流过——流向大海。

“这一切都曾留存在大地上,并将永远留存下去,但是你却走了。除非你再回来带给我们生命的色彩,否则,我们的生活将在黑夜里毁掉、崩溃,我们的生命将被河流吞噬,我们的生命将随着河流一路翻腾着流向大海和黑暗。

“父亲啊,夜深不眠时,回到我们身边来吧,就像从前那样,回到我们身边,赐予我们无限的力量,赋予我们无限的慷慨。你那高大的生命躯体可以把世上一切迷失、破灭的东西重新变成狂喜、欢乐的金色图案。父亲啊,在狂风呼啸的夜晚,回到我们身边吧,因为又一年的十月到来了,它带来了死亡与生命,以及无数人们返回的神奇预言。如果你不来,我们就会被毁灭、迷失方向、彻底崩溃,我们的生命就像风化了的矿物碎片,在黑夜中翻卷向前,归入大海。”

就这样,我躺在母亲的寄宿公寓里不停地思考着、感受着,内心不停地说着话,可是除了寂静和黑暗以外,屋里什么也没有。风暴摇撼着房子,大风在屋顶上猛冲,这时,我才明白父亲再也回不来了,我所熟悉的一切生活就像梦境一样消逝、破灭了。

突然间,我明白,活在世上的每个人都曾寻找、都在寻找他的父亲,即使他的父亲死了,他的儿子也会狂热地在喧闹的街头寻找他的父亲,他从不会丧失希望,始终觉得终有一日能再次看见父亲的脸。十月里,我重新回了家,可是那里没有门,没有我能进去的门。如今,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重返这种生活了。可是,在驱策我逃离的一切巨大不安中,我却无处可去,我在这个世界上无门可入,无寓所可住,然而我必须为我自己安排一种和我父亲截然不同的生活,否则我就会死去。

风暴在夜里摇撼着屋子,风中有某种东西在呼唤。它在和我交谈,我的内心充满了有关逃离、黑暗、发现的令人鼓舞的预言,它像魔鬼一样欢快、低声地说:

“走吧!走吧!走吧!远方有新的天地,早晨和阳光明媚的城市!孩子,孩子,去吧,寻找新的世界吧!”

这是黑暗时间的另一个瞬间。这是时间百万个面孔的另一面。

下面是另一个瞬间:

3.1926年10月

白天,空气就像金黄的雾霭,昏昏然、欣喜地弥漫在空中,带给人一种莫名、庄重的快乐和即将迫近的预言。一道古老、金黄的光芒,早晨古老、迷蒙的橙色雾霭,永远无法进入晴明和光亮之中。——那一年,英格兰的十月就是这般情景。有时候,到了夜里,月亮会在狂乱的风暴驱策下疾行于高空,有时候,则会带来一种赤裸、遥远的孤寂,那最——啊——最——熟悉的璀璨星光,它永远照耀着人们,照耀着他们不可名状、情绪激动的矛盾心境——强烈的欢乐与空虚的凄凉,希望与恐惧,家园与渴望,它们痛苦的强迫带来的双重摧残——永远流浪与重归故土。

繁星在寂静中闪烁着,是黑夜中朴实的微粒——它们以记忆中的火焰点亮了黑暗的巨大天幕,使人回忆起熟悉的山峦。我们出生的故土,我们可以触摸的故土,使流浪者感到大地和家园似乎靠近了,非常近了,使他们心中充满了没有门、没有房子、没有时间、无垠赤裸的孤寂感。

那一年,隐秘、孤独、巨大的事物处处皆是,它们有的等待着,有的渐渐逼近,有的静止不动。在雾霭茫茫的天空里,某种漠然、巨大的事物即将出现,但却从不露出公开而清晰的轮廓,那几乎是记忆里群山深处的十月,清冷而霜意融融——噢,有些东西是那么接近,那么熟悉,只有一字之差,一步之遥,一屋之远,一门之隔——只差一道门,而这门却永远关闭着,只差一道门,而这门却永远找不到。那一年,那片土地上的十月就是这般情景,那里的一切全都陌生而熟悉,就像一个梦。

夜里,在那个古老的小旅馆的休息室里,噼啪爆裂的炉火欢快地燃烧着,人们坐在一起,畅饮小杯泥浆似的黑色液体,他们把这种味道发苦的液体称作咖啡。

这些人大多是一家人,是前来探望他们上大学的儿子或兄弟的。他们是尤金生平见过的最特别、最丑陋、相貌最与众不同的人。父亲往往是一群人中长相最英俊的:是一位阳刚的男士,在其饱经风霜的红色面容上,白色的胡须剃得短短的,长着铁灰色的头发——该国备受人们喜爱的斗牛犬就是这副模样。母亲的长相很丑陋,一张长长的马脸,两颊结实、饱经风霜,仿佛具有鞣革的耐磨性和坚韧性。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冷峻、直白的笑容,而且永远固定在牙齿外突、干瘪的嘴唇周围。她说起话来声音就像马嘶一般,身材毫无曲线之美,瘦骨嶙峋的臀部尤为醒目,偏偏穿上了古怪、邋遢的衣服——之所以古怪,是因为男士们都穿得很讲究,因为他们穿的每一件衣服,不管多么古老和陈旧,似乎都很漂亮、得体。

女儿的模样颇像母亲,一位高大、笨拙的姑娘,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张牙齿外突的嘴巴,身穿一套不合身的淡蓝色晚礼服或宴会服,这种蓝色令人很不舒服;她的腰间还莫名其妙地系了一只巨大的玫瑰花饰。她生就一双大脚、一双干瘦的大腿、一双干瘦的胳膊,脚上穿着沉闷的灰色舞鞋和灰色长筒丝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