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9/16页)

儿子是个面若红苹果的小伙子,头发鬈曲漂亮,身穿宽松的灰色长裤;另一位青年的类型和气质与他不同,是他大学的同学,他对这个姑娘的态度虽然谦恭有礼,但却很冷淡,姑娘报之以相同的态度,每个人都非常满意。

他们非得让人亲眼见到才会相信,然而,即使那样,人们也会像看见长颈鹿一样,说道:“我不相信。”年轻人都拘谨地坐在椅子边上,手里端着小小的咖啡杯,身体前倾,表现出一种冷淡而尊敬的态度,他们的谈话令人难以理解。因为举止文雅,神态冷漠、疏远、正式,几乎像军人一样干脆利落,然而人们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充满温情的亲切感,感受到一种奇怪而隐秘的情意,他们会用交谈或誓言的形式把内心燃烧的冰冷火焰表达出来。

你必须凌驾于他们之上才能理解他们所说的话,即使那样,你也是以一种着迷、怀疑的心情去倾听的,就像一个擅长外语的人设法弄明白对方的声音和言语的意义,却心知肚明自己是在翻译,一刻也不会忘记那个语言并非他自己的语言。

然而,当你离他们十或十五英尺之遥时,即使他们讲的是中国话,他们的话语也不会更加难懂;不过,仅仅听听声音也是蛮吸引人的。因为会有拖长、逐渐升高、马嘶般的声音,接着会有芦笛般的声音,锋利、冰冷的结论和短促的脱口而出,有时会有可爱、音乐般的谈话声。但是,马嘶般的声音和短促的叫喊始终居多;突然间,我明白了,在其他民族看来,这些人多么奇怪啊;也明白了,为什么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在听到他们谈话的时候,往往会张大嘴巴,瞪着眼睛茫然地盯着他们。

有一次,我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和家庭教师或某个熟悉的教士在一起。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主儿,块头大得不可思议,体重足有三百磅。他的脸和下颚就像一个火红的月亮,既十分粗野又十分细腻,他那浓密得像树篱一样的眉毛下面有一双明亮的烟灰色眼睛,正敏锐地向外窥视着。他穿着教士的服装,他那肥大的、非常肉感的小腿紧裹在钉有纽扣的长筒靴里。我经过时,他粗大的胖手里优雅地端着一小杯泥浆似的咖啡,倾身向前,透过他浓密的眉毛敏锐地盯着那个年轻人——他弟弟的朋友。然后,他说道:

“你可曾读过——我是说近几年来——《威克斐牧师传》[2]的最后几章?”他小心翼翼地把小杯子放在茶托上。“不久前,我又重读了这本书。真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他说。

要想重新把这些简单的话语,或者它们对我造成的感官影响再现出来,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声音中充斥着马嘶般的声音、芦笛般的曲调、权威的庄严和自命不凡的气派,拖长的低语透出恭维、尊敬的意味。如此简单的话,竟能承载隐藏在其中的全部意义,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

因为首先,“你可曾”三字是用一种优雅的先升后降的马嘶声表达出来的,“读过”两字的确是用悠长的芦笛声吟唱出来的,而“我是说近几年来”则透出一种甜蜜、温柔、仁爱的意味,“《威克斐牧师传》的最后几章”是用一种饱满、深思熟虑、心满意足的口吻表达了一种表面上的尊敬,“不久前我又重读了这本书”,讲得如笛声悠扬,思考周密,而且带有一种克制、温和、十分怀旧的意味,而最后那个决定性的短语“真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则充满了热情的信服和真诚,最终变成了崇拜和敬仰,所以,“一部了不起的作品”这几个字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热情地倾吐出来的,声音倒像是“一部了得起的作品”了。

“噢!”年轻人漠然地回答,声调听起来颇为惊讶,神态既冷淡又吃惊。“嗨!不管怎么说,我小时候就读过这本书了。”他尖声大笑起来。

“你应该再读一遍,”大块头教士油腔滑调地说道。“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他优雅地用自己肥大的手把一小杯黑色泥浆般的咖啡端了起来,然后送到了唇边。

“难道你不觉得这本书太多愁善感了吗?”姑娘在这一刻像马嘶似的尖声插话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是说漂亮的女人竟然屈尊做此傻事。如今,指望人们能接受这样的小说,毕竟有点儿过分了,”她大声嚷嚷着,“特别是最近二十年来发生了各种变化。我想,在十八世纪,这种事是颇为人们所看重的,然而,”她用一种极其鄙夷的神情说道,“今天还有谁在乎呢?”她粗率地说,“谁会在乎漂亮的女人屈尊做什么事呢?我根本看不出这会有什么关系。如今,这一点都不重要了!没有人在乎了!她干什么都无所谓了!”

“噢!”年轻人神情冷淡、吃惊地说,“是的,我想我明白你的意见,可我并不完全赞同。我们怎么能确定怎样算多愁善感,怎样不算呢?”他大声说道,“也许多愁善感的倒是我们自己——而我们重新审视戈德史密斯笔下的那种生活与风尚的时代,也许快要到来了。”

“那会很有趣的,对吗?”姑娘平静而讽刺地说。

“是的,会很有趣的。”青年回答,“不过,比这更奇怪的事情不也发生过吗?”

“不过,我似乎觉得他并没有抓住事情的关键。”姑娘张大嘴巴高声嚷了起来。“毕竟,”她轻蔑地说,“没有人再对妇女的愚蠢感兴趣了——姑娘被毁,背弃誓言之类的事情。如果这是她最后得到的结果,她当初就应该弄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我不会在她身上浪费我的怜悯的!”她冷酷地说,“最大的愚蠢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今,重要的是要尽可能地放聪明一些!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如果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处事又聪明,那么其他的事就好办了。”

“嗯,”母亲现在说话了,她饱经风霜的脸上挤出憔悴的微笑,看起来既严厉又可怕。“那得下点儿工夫,是不?”她说出这句平静的话时,她那严厉的微笑一刻也没有收敛,她的声调里透出一种严酷、执拗、几乎野蛮的讽刺意味,其他人都泰然自若,不为所动。

“啊,一部了得起的作品!一部了得起的作品。”这时,那个大块头的教士做梦似的低声说话了,他好像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似的。他优雅地把小小的咖啡杯重新放回了茶托。

当人们看见他们、听见他们交谈时,第一个冲动就是想在吃惊之余纵声大笑——然而,不知何故,他却笑不出来。他们的声音具有一种内敛的、可怕的特质,这种特质使他笑不出来。他们十分自信,对这种感觉确信不疑,所以除了以自我的方式看待事物以外,对其他方式视而不见。在陌生的土地上,在陌生的人们之间,在地球上最远的地方和最野蛮的殖民地里,也会采用这种方式,不会有丝毫变化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