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迷惘者之家(第5/8页)
我见到库尔森本人的次数最少。有时候,我们进门出门的时候,或者在门厅里,彼此擦肩而过,他会简短、生硬地咕噜一声“早”或“你好”便走了过去,然而他总会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情和友好的感觉。他是一个矮壮结实的人,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浓密的眉毛,久经风霜的红脸,脸上透着乡下户外生活的气色,同时还洋溢着长期酗酒造成的令人不快的暗淡微酡。
我从未见他喝醉过,然而他却从未清醒过。他属于那类喝酒喝得不再指望沉醉的酒鬼,骨头已经浸透了酒精,已经饱和、发黑、遭到了侵蚀,所以再也没法把酒精从血液里蒸馏出来了。然而,即使在如此可怕的过度放纵中,仍有某种不屈的克制——一个人摆脱不了他克制的东西的奴役,才会有这样的克制,就像吃了鸦片的人戒不掉鸦片只得经过冷静的计算,找到自已烟瘾的极限后,每天决不超量一样。
但是,正是这种自控的意识,以及他的谈吐、举止和衣着都表现出乡下绅士特有的直率和红润健康的风度,是他生活遭受毁灭的原因——在他内心像文火那样闷烧着的纵饮无度——越来越赤裸裸地明显了。这种情形就好像:虽然他失去了一切,但仍然坚守着固有的标准形式,一种毁灭的状态,而内在的本质已经被破坏了。
他们一家人都是这样:包括库尔森夫人和那位姑娘。他们爽快、简赅的友好言语从不会出格并发展成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们之间也从不会有任何私密、坦白的暗示。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总和尼科尔上尉一样,回旋着一种隐约、固定的微笑。她的眼睛也和他的一样,明亮、冷峻,带着一丝怒意,难以猜透。那个姑娘虽然年轻、漂亮,但有时候,在跟人打招呼或者停下来攀谈的时候却具有同样的目光。那种目光里并没有任何凶暴、怨恨和轻蔑的神色,只不过是三个沉沦者共有的目光而已——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怨恨、憎恶,只有共同遭受屈辱的一种古怪情谊,丝毫见不到爱的踪影。但是这种情谊比爱更加隐秘、含蓄,而且漠然地屈从于这种不幸的一致。
他们明亮、冷峻的目光昭告世人:“我们无求于你们,对你们主动提供的一切我们也不要。我们的东西才是我们的,我们就是我们。你们不得闯入,也不能靠近我们,不能超过我们允许你们靠近的范围!”
库尔森可能是一个被女人们蒙羞、毁掉的人。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默默无言,从早到晚不停地喝酒。除了喝酒、沉默和认命以外,别无其他办法。然而我从未确知事实就是如此,不过看起来这一切似乎难以避免了,这一切不仅可以从他饱经风霜、粗糙面孔上闷燃的郁火反映出来,从两个女人闪亮铠甲般的目光里反映出来,还可以从他们讲话时固定在嘴边的微笑——那也是一种铠甲——中反映出来。莫里森咯咯笑着说库尔森是个真正的“一天喝一瓶的人”,还平静、漫不经心地用他简洁、含糊、利索、有所暗示的语言补充道:
“我想那个老女人年轻的时候肯定有些风骚……当然不能肯定,不过她有那种眼神,不是吗?”很快他又平静地说,“你跟她女儿谈过话没有?”
“谈过一两次,时间都不长。”
“前几天在莫德林[1]碰到一个认识她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说,“他过去常来这儿找她。”他鬼鬼祟祟地迅速扫了我一眼,然后笑了起来,脸也笑红了。“打得火热,我猜想。”他平静地说,微笑着往旁边看了看。那个晚上,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火红的煤块不时喷出带烟的火焰。房子四周一片寂静。户外,我们可以听见狂风吹过路边大树的声音。莫里森把香烟朝火里轻轻弹了弹,倒了一杯威士忌,一边说道:“嗨,老朋友,我上床前喝这么一点儿,你不介意吧?”他往玻璃杯里加了点矿泉水,然后才喝了起来。我坐在那儿一言未发,脸色阴沉地凝望着炉火,暗中涌起一阵厌恶、痛苦和恐惧——是由那个家伙有所暗示的话中流露出的邪恶所引起的,同时固执地设法否认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姑娘。
一天晚上,我沿着那条经过球场、两侧都是大树的黑暗大道往回走——暴风在树梢间发出各种神秘、疯狂的声音——我碰见她站在大树的阴影里。那年秋天经常出现如此壮丽、狂野的夜晚。空气中充满了细腻、沁人肺腑的湿气,还算不上雨丝。在狂摇乱摆的树枝上方,我看到狂野、破碎的天空密布着疾飞的流云,月亮时而掩映其中,时而破云而出,显得凄凉而寂寞。在忽明忽暗、荒凉、破碎的光线中,我可以看见姑娘娇小、白皙的瓜子脸——就因为我看不太清,反而显得更加妩媚动人。我也能看见她靠在那棵大树粗糙不平、闪闪发亮的树皮上。
我走到跟前,看见她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随即划亮了一根火柴。在这一刹那,我清楚地认出了伊迪丝,就在她低头点烟的时候,我看见她那张如花的小脸映在摇曳的火光里。
火柴熄灭了,我仍然看见她模糊的脸蛋映在香烟的微光里,我没有说话,低着头疾步从她身边走过,心中满是他们一家人激起的古怪和惊奇感。
随后,我喃喃自语地顺着大路走去。我到达的时候,房子笼罩在黑暗之中。我一走进起居室,就感到室内温暖而舒适,壁炉里红红的煤块映照得满堂生辉。我随手关上房门,打开了灯,往火堆里扔了几块煤。一眨眼工夫,炉火便熊熊燃烧起来,噼啪作响,给人一种舒适、满足、欢快的感觉。我脱掉上衣,朝餐具柜走过去,顺手拿起一只瓶子,倒了一杯烈性的苏格兰威士忌酒,返回炉边,一下子倒在椅子里,开始闷闷不乐地凝望着跃动的火焰。
我憋着一腔无名的怒火,心情郁闷地呆坐在那儿,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最后,碎石道上传来一阵轻盈、急促的脚步声,我猛地惊醒过来,突然看见一个人站在起居室的落地长窗前,窗户前面就是平整如茵的草坪。见此情景,我不禁大吃一惊。透过玻璃窗,我惊讶地凝神注视了片刻,才认出伊迪丝·库尔森的脸来。我马上推开长窗,她飞快地走了进来。当她看到我手里笨拙地举着玻璃杯,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惊愕神色时,她笑了起来。
我张口结舌、吃惊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她含笑的目光和冷静、甜美、自信的声音。
“嗨!”她欢快地说,“真巧,你还没睡!我出去时没带钥匙——怕把整幢房子里的人都吵醒——看见你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她轻快地说,“运气真好!希望你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