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迷惘者之家(第6/8页)

“啊——不——不,”我结结巴巴、傻乎乎地说,仍然默默地凝视着她。“不,不——一点儿也不。”我脱口而出。随后又突然清醒过来,像通了电流一样精神焕发。我关上长窗,把椅子推到炉边,然后说:

“何不坐下来喝一杯再走?”

“谢谢了!”她爽快地说,“好的——我喝。你的火生得真旺啊。”她一边说话,一边快速脱下外套和帽子,然后搭在一张椅子上。她的模样有些腼腆,沾满小雨珠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就像玫瑰花一样。她站在镜子前面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姑娘身材苗条而修长,楚楚动人,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美——水灵、纯洁、娇嫩,看来上天也只赋予少数姑娘这种美,以补偿其余姑娘干瘪、沧桑的丑陋。她的嗓音甜润、动人,像音乐一样悦耳,一讲话,声音里便充满了柔情爱意。但她和她母亲一样,眼睛里闪烁着严厉、难以捉摸的目光,嘴边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我们站在那儿说话,她靠我很近,我能闻见她头发的幽香,同时感到一股难禁的欲望,想把手搭在她的手上,几乎肯定她不会抽回去。可是她的眼睛里仍然透着严厉、难以捉摸的目光,嘴边带着一丝淡然的微笑,我什么也没做。

“你要喝什么?”我问,“威士忌,好吗?”

“好的,谢谢你,”她说,仍然带着她一贯的甜美、爽朗、自信,“再加点儿汽水。”我划了一根火柴,让她点燃了手里的香烟。过了一会儿,我拿了酒回到她身边。她坐了下来,架起腿,若有心事地抽着烟,眼睛直直地盯着炉火。房子附近的大路上狂风吹过大树发出呼呼的声音,突然一阵旋风夹着雨点打在窗户上。姑娘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哆嗦了一下:

“你听!”她说,“多么可怕的夜晚!我们这儿的天气真可怕,不是吗?”

“我说不上。我不太喜欢雾和雨。可是像这样——今天晚上这样——”我对着窗子点了点头——“我喜欢这样的天气。”

她盯着我看了—会儿。

“哦,”她不置可否地说,“你喜欢这样的天气。”随后,她慢慢地品味着威士忌,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屋子。最后,她沉思的目光停在了桌上,那儿有一大堆我写作用的大账本。

“嗨,”她再次大声说,“那些大账本子是做什么用的?”

“是用来写作的。”

“真的吗?”她吃惊地问,“我看,带着这些大账本旅行肯定很麻烦吧?”

“是的。不过我发觉这是最佳的办法,可以把所写的东西都收集在一起。”

“哦,”她边说边和以前一样继续好奇地盯着我看,她的脸显得楚楚动人、生机勃勃,眼睛里流露出机警、明亮、难以捉摸的目光。“原来如此……不过你为什么到这样的地方来写作呢?”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喜欢这儿吗?”

“我喜欢。跟我到过的任何地方一样喜欢。”

“哦!……我还以为作家喜欢的是另一类地方。”

“哪一类?”

“哦——我也说不清楚——巴黎——伦敦——诸如此类富有生机的地方——到处都是人——热闹而有意思——我还以为你在那种地方写作会更好呢。”

“我在这儿写作更好。”

“整天坐在这儿,在那些巨大的账本上写呀写的,难道你不觉得厌烦吗?”

“是的,我很厌烦。”

“我以为你会……我以为有时候你会逃离这种方式呢。”

“是的,我想过……每天都在想……差不多时刻在想。”

“那你为什么不逃走呢?”她爽快地问,“你为什么不在周末的时候出去狂欢一下?我想,那样会使你精力无限充沛的。”

“我想的确如此——一点没错。不过我该去哪儿呢?”

“哦,该去巴黎,我认为……或者伦敦!伦敦!”她大声喊起来,“要是你了解它的话,伦敦很有意思。”

“恐怕我并不了解。”

“可是你去过伦敦。”她问,口气里有些诧异。

“那么你熟悉伦敦了,”她不耐烦地说,“你当然熟悉。”

“恐怕我并不太熟悉。我在那儿认识的人不多——毕竟,这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吗?”

她好奇地盯住我看了片刻,美丽动人的嘴边升起一丝淡然、难以捉摸的微笑。

“——我看,总会有办法的,”她说,透露出一丝平静、谜一般的情绪。接着,她更加直截了当地补了一句,“一点也不难办。也许我就能给你介绍几个。”

“那太好了。那儿的人你认识得多吗?”

“不太多,”她说,“我常去伦敦——只要有机会就去。”她站了起来,动作迅速、果断,把酒杯往壁炉架上一放,再把香烟头扔进火里。随后她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好奇的大胆,一种几乎挑衅的率直。她就这样紧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才开口说话:

“事实上,”她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一面还望着我,“事实上——我这个星期就要去那儿——去会一个朋友。”

“哦,”我傻乎乎地望着她说,“哪一天?”

她的目光很坚定。

“星期六,”她说,“我约好了星期六要去那儿见一个人——晚安,”她爽朗地说,“你刚才让我进来,非常感谢——而且还要感谢你给我酒喝。”

“晚安。”我说。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她已经走了。她走后我随手把门关上了,接着听见她轻盈、敏捷的脚步穿过了门厅,上了楼梯。接下来,屋子里只剩下一片沉睡、静寂,还有我周围的风暴和黑暗。好久好久,我坐在那儿凝望着火焰,直至炉火化为逐渐暗淡的微光。

我在那儿居住的日子里,库尔森夫人只到我房间里来过一两次。一天早上,她走了进来,爽朗、欢快地谈了几句话就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如茵的草坪、灰蒙蒙的天空。尽管室内炉火熊熊,充满暖意,但是她凭窗眺望的时候,还是抱紧了胳臂,微微地哆嗦着。

“天气真糟,呃?”她的声音很清脆。当她用明亮、难以捉摸的目光凝视着窗外的时候,她饱经风霜、憔悴的脸和牙齿外突的嘴上露出一丝淡而固定的微笑。“你不觉得天气太阴沉可怕了吗?大部分美国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她说,话里明显带着一种烦躁不安的语气。

“确实如此。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一点点。我们那儿并不常有这种天气。即使你们这儿,一年里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有,对不对?我想,你们早就习惯了吧?”

“习惯?”她声音清脆地问,明亮、难以捉摸的眼睛凝视着他。“根本不习惯。我这辈子算是受够了,不过我永远也习惯不了。这种天气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