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第8/11页)
“马尔金,你是一个老实人。”部长说。“我们相识已久,你始终忠诚于人民。”
我猛然抬头。我的睡眠受到剥夺,不断遭受拷打,而且重复回答三个相同的问题,思绪已经涣散,但这时我提起精神,心中升起一股希望:说不定我仍然可能得救,说不定我尚未沦落到失去恩宠的地步。“没错,部长,我向来忠诚。”
“但是现在我们需要你,你却做出了背叛。”
“他们宣称我涉入一个波兰间谍网。他们错了。我向来忠诚。”
桌子嘎吱作响,我感觉他靠在桌旁。“你愿意为了革命奉献生命?”
“我愿意。”
“为了我们的领袖?”
“我愿意。”
“为了社会主义乌托邦的前景?”
“我愿意。”
“那么你为何拒绝认罪?”
“因为我没有做出任何不法之事。”
我坚称自己忠诚无辜,显然让他相当失望。他咳了两声,点燃一支香烟,把香烟尾端塞进我的嘴唇之间。我猛吸一口,感觉有点晕眩。
“众人之中,我觉得你应该最了解那些都没什么意义。”
“哪些都没什么意义?”烟草火光灼灼,散发阵阵暖意,跟孕育烟草生长的克里米亚阳光一样温暖。
“你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他说,字字句句由他倦怠深邃的胸口回荡而出。他已经多少次走进克列斯提监狱的牢房、面对除了我之外的众人、解释种种显而易见之事?“你觉得你在陈述自己的故事,但你只是一张白纸。”
“但我的确没有做错事。”
“你所相信的事实,只在你自己的脑海中发挥微小的功效。马尔金,你涉入一个波兰间谍网。不管先前有没有牵连,这会儿你脱不了关系。”
被告尚未提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判决便已宣判。罪咎和无辜不是影响判决的因素,反倒是判决影响了一切,包括何谓罪咎。
“我该怎么做?”我问。
那团苍白、蓬松的人影再度靠向我。“你是个货真价实的革命分子,对不对?”
“我已将我的生命奉献给……。”
“不。”他说。“你还没有。”
我能够拒绝吗?我非得承认背叛祖国、才能证明我的忠诚?若是不从命,我就成了他们指控的叛国分子。若是从命,结果也是一样。但是我的忠诚超越一切,甚至取代了我和沃斯卡的兄弟之情;少了这份忠诚,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少了这份忠诚,我到死都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
“你愿意承认你的背叛、借此证明你的忠诚吗?”部长问。
“但我不会说波兰文。”我说。
他从桌边站起来,捏捏我的肩膀。“我确定你想得起来。”
“麦克辛搞的鬼,对不对?”我问。
“你说什么?”
“我的助理。他告发我,是吗?”
“我无从得知。”他说,朝向门口走去。
“拜托,再耽搁你一分钟,有件事我搞不清楚。我还没被带到普通牢房。我是个小人物,却独享一间牢房,而且不断受到拷问。我不应该有这种特别待遇。”
“你想问什么?”部长说。
“我的问题是:为何大费周章?”
部长轻轻叹气,听来稍微放松。“你说的当然没错。你应该被关到普通牢房,你应该不到两分钟就受审、裁决、判刑,但是我们非常欣赏你的工作,尤其是你帮领袖修饰画像的工作,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十岁。可惜他并不爱慕虚荣,不然他说不定会帮你说情。但他非常关注你的案子。你应该感到荣幸。你借由你的工作揭露最高领导人的真实面貌。现在他将揭露你的真面目。”
部长什么都没说就离去,整间牢房陷入一片模糊的背景。
* *
我得到一个枕头、一条毯子,每天早上还有一盘过期的面包。我考虑索取一副新眼镜,但我已经习惯这种半明半瞎的状态。我对面和身侧的墙壁融为一体,好像朦胧的地幔。没有距离感,没有线性透视;我以前工作的种种定律,在这里都不适用,少了它们,我竟然出奇地轻松自在。每天晚上我做着同一个梦。我手执画笔和墨汁罐,走过一条黑暗的火车隧道。
每天早上,一个卷舌说话的女子走进我的牢房,教我说波兰话。她耐心亲切,天生是个好老师。她教导我不会书写的字母、不会阅读的文句,她的声音像一条串联日日夜夜的绳线,我紧紧抓着,靠着它度过每一天。她可能二十岁,也可能四十岁,但在我的想象中,她年纪大一点,比较具有母性爱,是个老师,也像个护士。
她理清语言的迷阵,将之化为一条条可供遁逃的通道。在我的想象中,我把ę、eł、żets等波兰字母放置在一张元素周期表中,而不是一条没有缺缝的直线。Dd、Śś等大小写字母是一个个化学元素,元素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字母如何、为何组成单字和词组,取决于新的定理和自然法则,这样一来,我感觉自己并非学习一种语言,而是学习一个全新的宇宙。
长久以来,字句对我已经不具意义。如果有人编纂一部苏维埃俄罗斯的俄语字典,每一个单字的首要定义很有可能是“服从”。但是przyznanie się代表“招供忏悔”,jurto代表“明天”。我复诵波兰单字,而反复念诵具有疗愈之效。有时她问我一个问题,我结结巴巴,慌张地搜寻几个新学会的单字,试图做出答复,但是我脑中一片空白,神情彻底空洞,恰似我的前途。
“我们唬得过他们。”有天我对她说。
“没错,我们会让你像个波兰王子一样昭告大众。”她回了一句。
“我要学一个我绝对用不上的单字。”我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不会被列入我供词的单字。一个你不必教我、我也永远用不上的单字。”
“styczeń。”她过了一秒钟之后说。“意思是一月。”
“但现在才十二月初。”
“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一个场合使用这个单字。”她安抚我。
我想起沃斯卡和我拍完照片之后,爸妈带着我们造访圣彼得动物园。我们依然穿着马裤和小皮鞋,看起来好像小人国的显要人物。我想起我们走近关着老虎的兽笼;铁栏杆之后,一只黑色斑点的花豹慢吞吞、静悄悄地踱步。这么一只凶猛的野兽居然如此颓萎,既是神奇,也是羞愧。那是我们第一次亲眼见证监禁。
“花豹。”我说。“我要学波兰文的‘花豹’。”
她犹豫了一下。我很容易忘记她的损失可能比我惨重。
“别闹了。”她说。“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做。”
当我跟她在一起,或说只有当跟她在一起,我但愿我的眼镜还在身边。一天晚上,隔壁的牢房开启,一位狱卒大喊大叫——但也可能是囚犯——牢门猛然关上。他高声祷告,而这个习惯很快就受到狱卒们喝止。我们小时候,我弟弟也隔着墙壁在他的卧室里祷告。我可以听到他默默祈祷,直至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