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16/25页)
没有人生来是叛逆的。叛逆精神是训练出来的。甚至在我父亲愤懑的鼓励下——对政治、对家庭和雇主的愤懑——我大体接受了我们的家庭生活、种种态度和我们那个岛,这让我日后感到痛心与羞耻。
我的所有冲动中最崇高的当数立志成为作家,这个支配着我的生活的冲动也是最具束缚力,最阴险,某种程度上最具腐蚀力的。因为经过非正规英语之非正规教育的改造,我的志向不再是纯粹的欲望,它使我有了一种关于大脑活动的错误想法。在那种殖民地背景下,最高尚的欲望成了最束手束脚的欲望。为了得偿所愿,我必须摒弃过去的自己。为了成为作家,有必要摆脱我对这个抱负的早期想法,以及不着调的教育使我形成的对作家的理解。
于是过去之于我——作为殖民地的人和作家——充满了羞耻和屈辱。不过身为作家,我能训练自己面对它们。的确,它们成了我的主题。
布雷没有经过这样的训练,没有这样的需要。战前萧条、战争、战后改革和繁荣,这些处在他和他的过去之间。他离过去越远,世界改变越多,他越痛苦。
政治上他是保守派。“你知道我的,”他会说,“我是个穷困潦倒的保守党人。”“明明白白”又“彻彻底底”。他所谓的身为一名保守党人,其实指的是他为自己工作,是个自由人。他对缺乏自由意识的人(比如皮通)以及打工者缺乏敬意。他对庄园的寄生虫没有丝毫敬意,并且憎恶要缴税支持这些人的想法。伴随着这种保守主义以及他对工党和“普通人”的痛恨,他身上洋溢着强烈的拥护共和政体的气息。他的生计仰赖有钱人,他喜欢有钱人古怪的行为并对此评头论足。但同时他憎恨坐劳斯莱斯的人,他恨地产业主、有头衔的人、君主以及一切不用为生计奔走的人。
他痛恨有头有脸的古老家族及其继承者,我想象不到这种恨会在一个英国人身上出现,直到我读了威廉·科贝特②。他的作品反映出一百五十年前的偏见、执拗和激进主义,一种由法国革命(在科贝特生动流畅的行文中仍能真切感受到)滋长出的激进主义,我在其中看到了布雷的影子。一个帝国崛起,一场财富和权力的角逐随之上演。但是布雷的激情令人匪夷所思,它像纯粹的农业社会的激情,只不过关系到庄园、大农场和依附其上的劳工。对布雷而言,假期在庄园“服务”虽然很大程度上根植于他自己的家庭与庄园的联系,还是让他感到痛苦与羞耻。
租住在小屋的园丁皮通衣着讲究,标准大概是乡绅派头。布雷这个自由人则戴一顶鸭舌帽。他说(我们因几个月的租车往来发展成了熟人),他戴帽子是为了在警察那里讨方便。他做得不错。我多次证实,尤其是在机场。穿制服的警察看到鸭舌帽会有所反应,看到司机这一行的标志会表现得友好一些。
又有一回他说,他戴这帽子是为了和其他出租车司机区分开。那帮人嘻嘻哈哈地停个车都要花很多时间。但那些出租车司机觉得鸭舌帽显得奴性,为此嘲笑布雷,一如嘲笑他收费低廉(觉得这也是奴性的表现)。正是布雷的“奴性”和老派的作风,他的守时、可靠和公道,才助他建立起庞大的客户群,使得他都忙不过来。这同时也是布雷不能雇一个司机的原因。他要求太高,会希望对方和自己一样一心扑在工作上,希望他们衣着正式,甚至要穿制服。
布雷自己的穿着并不正式。他头戴鸭舌帽,但其余着装的风格都与这帽子不搭。他经常穿羊毛开衫,很少穿外套。开衫可以不扣扣子,或者以多种方式扣上;可以代表正式、随意或漠不关心。看着它会令人想到有人叫车时布雷正穿着拖鞋在火炉边看电视。而鸭舌帽的戴法也有学问,可表示尊敬或者不敬。摆正的帽子和扣好的开衫表示一个把自己照顾好的男人,而不是顺从:一个尊重自己而非他人的人。
这顶帽子帮助布雷相信自己,向跟他打交道的人表述观点和判断。要是没了帽子他会觉得困难;他需要绞尽脑汁地想词,摆出各种表情,结果还是困难重重(租车生意就是这样)。而鸭舌帽和开衫的多种穿戴法使布雷得以做出一系列微妙的判断。
事实上,正是因为反对父亲的服务态度,布雷才有仆从的那种捉摸不定的性格:多种口音、嗓音和措辞。布雷和皮通不同,他没有可效仿的对象。他独立自主,给人以明显奇怪的印象。布雷多变又热情的性格,那种多面的性格,也许从根本上就不稳定。他不为庄园服务。(也许有过一些我不了解的争吵:菲利普斯夫妇从没谈起过,那也许是他们来之前的事。)然而他对皮通的憎恨部分也是对入侵者的憎恨。因为布雷觉得并且也声称,他对庄园和我们房东的了解远远超过皮通。
相似的房子,改造过的农舍,都有工作,两个人虽然有差别和过结,却是向着同一样东西努力:尊严。
于是,无论在住所还是在工作的地方,紧张的情绪纠缠着皮通。布雷说他是异乡人和入侵者,他愤愤不平,但把怒气都发泄出来了,发泄在菲利普斯夫妇身上。皮通平日寡言少语,但他有传达“情绪”的办法;正如菲利普斯夫妇会暗示他他不懂,他能反驳说他们是镇上的人,也是新到庄园来的。
于是这三组人,外形上如此相像,也都从事服务工作,却生活在一张互相憎恨的网中。怪的是他们迥异的穿着。能买到的衣服很有限,不过是索尔兹伯里商店里时髦衣裳的廉价仿制品。我很快知道皮通买乡绅款式衣服的商店或“男装店”,以及菲利普斯夫妇买厚夹克或者带拉链套头衫的“运动衣”商店(价格便宜得多)。我当然忍不住把这些衣服看作商品,认为它们并不真正属于穿着它们的人,而只是一大堆货品中的一件或几件,虽然索尔兹伯里的商店彼此离得很近,但衣着的“区别”对他们每个人都很重要。
这些人都坚强——或者是反应迟钝,看不清自己的处境;他们需要如此。布雷挣来了他如此引以为豪的自由。他从来不拒绝活计,工作很长时间;他没和什么人有私交,很少能好好睡一晚上觉。菲利普斯夫妇很坚强,甚至犯神经紧张、容易头痛的菲利普斯太太都是如此。他们没有积蓄,知道自己随时要搬到别处去,认识别的人,建立别的社会关系,适应别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