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21/25页)
花园的种植者或者设计者当年种下树苗时大概想着三棵树可能会出现扇子的视觉效果,因而每隔十英尺种一棵,觉得这距离够远的了;之后五年确实如此,不料后来边上的两棵树慢慢地不再竖直生长。于是我看到了扇形效果,看到这三棵树每年长数英尺,也看到种树人没有想到的事:两侧的树折断了。这几棵树超越或者包含于房东的生活中。他一定发现两棵白杨不见了;他一定在后花园见到了残骸。但我没有从菲利普斯夫妇那里听说房东对此说过什么。
自入秋起,庄园就变得乱糟糟的,因而对我们来说,夏初接待察访是合适的。上午十点左右来了两个人,除了如往日那样的小伙子,还有一个年长的人,身材要魁梧些,四五十岁的样子。
我看到菲利普斯先生和这两个人站在草坪上——菲利普斯先生比他们矮,但更健壮,穿着带拉链的防风上衣;小伙子穿着深蓝色外套;年长些的穿着一件磨旧的灰色西装和一件老式衬衫,一条老式的斑点手绢插在胸前的口袋。
他们查看了谷仓,打开了谷仓边的车库或者马车棚,打开那座农舍审视了一番。他们步子缓慢,经过树篱后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那个小伙子朝我走来,另外两个人沿着通向庭院的小径,经过繁茂的紫杉树丛和原来三棵山毛榉树投下树荫的新空出来的空地。
小伙子谈起他刚才看到的后花园,说:“说起来挺残忍,但是最好砍掉所有山毛榉,种上新树。”
说起来很残忍。这会毁掉我居住的地方和环境。但他说话的时候没有那么肯定或关切。他眼里闪烁着快乐。整个上午他陪穿灰色西装的上司巡视期间有点压抑,此刻在小屋里,他(比远处看更年轻)变得轻佻而放松。我觉得他不是做代理人的料。果然很快,他的心就不在生意上了。
他也许是听同事几番说起,才学样这么评价这些树。他看着附近农场乳牛场主的围场,那匹老赛马死掉的地方,说:“你可以在那儿放几头肉牛,把它们养肥。”
几头肉牛——这是他的语言风格吗?不会的;那种自我意识或自我了解就贴在他思想的表面之下,只消谈话就会立马显露出来。他的父亲在一座离此不远的庄园的狩猎场当看守。通过父亲雇主的推荐,他得到公司的试用;他接受了这份工作——这个瘦弱的孩子茫然稚嫩的脸上带着取悦他的父亲和其雇主的微笑。但是他心不在焉:具体在哪儿他也不清楚。他会乐意服兵役,会非常想做军官。但由于身体条件不够——也许是考试没通过——他没能如愿。
他说:“你永远不会和他们一路。”
他们?谁是他口中的“他们”?原来是和他同龄的同事们。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他们都直接回家,既不会一道去酒吧也不会互邀串门。
他以轻佻、焦虑和浅薄的方式,在短短几分钟内暴露了他的个性。当那个穿灰西装的男人和菲利普斯先生来找我的时候,这小伙子几乎词穷了。他不再开口,继续摆出友好而空洞的微笑。
大个子男人在我破旧的扶手椅上坐下,看上去真的累了。他非常高兴地坐下,非常高兴地接过我们给他递上的咖啡。他想表示他其实在打量周围,但我觉得他只是装装样子,他已经看够了。他体态臃肿,曾经坚实灵活的身子骨不复存在。他年近五十岁,呼吸困难,头发稀疏且缺乏光泽。胸前口袋里的斑点手绢是奇怪的华丽点缀。
他没有兴趣知道我的过去或者我现在在做什么。他对菲利普斯先生也失去了兴趣。虽然坐在我的扶手椅中,他本人已经和他的孤寂飘向了远方。什么才能引发这样一个男人的兴致?曾经有什么激起他的好奇心或者让他惊奇?也许现在——他给人这种印象——当充满生机的生活如此快地消失,他多少有点惆怅。也许他为庄园的荒弃所动;也许这景象与他的心情彼此交融和强化。
他说——无疑是从菲利普斯先生那里听说了——“写作的好地方”。
我说:“这里是不错。但我知道维持不了多久。”
他平静地说:“没有人能预见什么。”这话虽然寻常之极,但更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很快,这次巡查结束了(如果这算得上是巡查)。他们三人都离开了,沿着小屋和菜园间的小路走回庄园。灰西装男人步伐沉重谨慎,让我意识到小路起伏不平,铺着碎石或沉重的石灰石;车轮留下的辙印里漂着雨水带来的山毛榉果实和残叶。他们走过几个夏天前皮通花了一个星期清理的秘密花园。菲利普斯先生强壮而稳健,已经有护着左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大个子的意思;右边是狩猎场看守的儿子,穿着西装,瘦弱轻佻,甚至有点雀跃。
①奥布里·比尔兹利(1872-1898),英国著名插画家。
②“牡丹”原文为peony,“马驹”原文为p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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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半个小时后,就快吃午饭了,菲利普斯太太过来找我。她穿着蓝色的棉开襟夹克,鼓鼓囊囊的像是穿着救生衣,让人联想到航空公司有关紧急出口和飞机迫降水中时应对方法的宣传画。她眼睛下的皮肤暗沉,神经质造成的黑眼圈和眼袋使她看上去少了一些皱纹;甚至少了些暗沉。虽然她仍旧带着病态,一副需要被照顾的样子,但她很早就开始康复了。她的头发变得稀疏,开始从前额向后梳,高而白的额头便很显眼,酷似伊丽莎白时期绘画中的女人。于是,她的脸上混合了粗糙和精致的特征。
她站在厨房门口,不进屋。她身后是一条石子路、废弃的玻璃温室和顶部贴着瓷砖的菜园围墙,围墙两侧黑刺李已经长了五年,向阳的一侧枝繁叶茂,高出墙头,另一侧因土壤贫瘠,主要靠光线维持着生长。那些黑刺李的幼苗、花朵和果实都让菲利普斯夫妇担心。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地区(并且菲利普斯先生父亲的出生地离这儿只有几英里),但他们对乡间的认知十分有限。远处有残缺的白杨,折断的树桩清晰可见,荒蛮的湿草甸映衬着我喜爱眺望的南方的广阔天空。得要十几二十年,白杨树才能枝叶扶疏,在这片风景中添上浓重的一笔。
菲利普斯太太说:“我觉得该让你知道。”
这是护士的交流方式,和菲利普斯先生何等相似,也许有些就是跟他学的。这方式有另一面,就菲利普斯先生而言,是权威、力量和暴躁。对于菲利普斯太太而言,这是病人的表现,她眼睛下方薄而暗沉的皮肤变黑发紧,纤弱的血管发青,像是要裂开,它们和前额的一道道细纹一起,诉说着她无尽的痛苦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