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22/25页)
她说:“我觉得该让你知道。我知道你和他走得近。他们要让皮通先生离开。”这个“先生”是迁就我,因为我这么称呼他。他们夫妇叫他弗雷德。“当然了,”她有点得意地说,“这决定有些日子了。”
这是真的。虽然我从来不愿面对现实或者去追根究底,心里却存着一丝希望,相信奇迹会发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和艾伦没什么差别——相信房东的财富,相信帮他打理家产的人有能力获得良好的经济收益。但是我知道皮通和他的房子在花钱,菲利普斯夫妇要花钱,庄园本身的维持就非常昂贵,而且这地产显然更多是自然资源而非商业用地,收入有限。
七十年代中期严重的通货膨胀残酷地削减了我房东的收入。况且庄园又需要投入很多心思。它不是一个能随便放手的地方。庄园不像我的小屋;它的规模过大,根本用不了,它夸大了人的需求。要驾驭它,得接受专门的训练,否则,就会像格洛斯特郡切德沃斯的古罗马别墅那样,日渐消亡。人们很容易放弃它。
庄园的锅炉爆炸时,某堵墙边不知是陶瓷、混凝土还是石棉砌的高大烟囱碎成了千百个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在庭院里。我听菲利普斯或者麦克·埃伦——这个管中央供暖的小伙子开了辆货车,在院子里待了好几天——说庄园每年在供暖上要花费四五千英镑。也许夸大其词了,像麦克·埃伦这样的人大概凭着技艺第一次进入富有的宅子,喜欢夸张本郡或者乡绅客户的重要性。话虽这么说,五千英镑的供暖费用显示了物价乃至我们的世界变得多么不稳定。
一八五七年,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写到小商贩要百分之六的利息是敲诈,是吸血。如今这已是常态。一九五五年,当年轻的我初到伦敦,试图写作,只想一年赚个五百英镑;并且比三十年前的弗吉尼亚·伍尔夫更节省,连房租都算在这五百英镑里。一九六二年,我和一位幽默作家及一位漫画家在伦敦一家俱乐部吃午饭,他们问我一年开销多少,我说两千英镑:我从合租一个房间换到租一套公寓。这个数字让这两个比我年长的人大为惊骇,觉得太少了。的确,仅仅三年后我按揭买了房子,就觉得一年五千才够花。现在五千说的却是供暖费用。谁经得起这样的开销;况且我的房东在一九四九或五○年,也就是在我初到伦敦几年前,便开始与世隔绝。
我在找皮通。说来也奇,下午一点他通常会出现在草坪尽头的白门那儿。虽然他动作持重,但这点偶尔让他看上去像在和自己玩。
上午收工前四五分钟的样子,他会出现在我小屋前的草坪上。他会去棚屋里做点事:放好工具,换回正式的衣服(如果有需要),为了沿着公用路走回家的那一小段距离;锁好棚屋,然后根据手表的时间调整好步伐,开始向大门口走。有时他会从菜园的草坪进去,穿过花园围墙上的一扇旧木门(非常精致,却被它自己的重量压得变了形)。夏日里,他有时从果园穿过茂密的绿篱,从灌木丛中像只猫一样干净地走出来。
今早他从绿篱中走出来。他上周才在这里的杂草丛中修出夏日的第一条小路,一道从这儿过去,一道从那儿过来。他没有穿雨衣雨靴,没有穿外套,而是比较正式的打扮,上身穿一件乡村风格的衬衫,系羊毛领带。他没必要换衣服。他在花棚里的活用不了多少时间。他走向大门时步子缓慢,双臂晃动。这不是他早晨九点推开大门的步态,不是他工作时的步态,而是一天收工后的不紧不慢,因为那是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从他现在的步伐中看不出一天常规劳作的结束;在午饭前的例行程序中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焦虑,看不出他是菲利普斯太太半小时前告诉我的新闻的当事人。
两点,他回来了。他打开那扇隔开了紫杉小径和开放的庄园草坪的门,出门后把门锁上了。他的步子虽然不紧不慢,但看上去是一副又要开始工作的样子。
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菲利普斯太太要么听错了,要么错把一个念头当成了决定,也许这事就只是提了提。皮通那么平静,我觉得他应该比菲利普斯太太更了解情况。
我去丘陵上散步,途经杰克的农舍到达山冈,巨石阵尽收眼底。一个半小时后我回到庄园,听到菲利普斯先生大喊“弗雷德!”。他冲着后花园里的皮通喊。没有回应。这很正常。五点,皮通做收工的例行工作:锁上花棚,慢慢走向前门,一天的劳作结束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九点,他没有出现在大门口。直到十点都没出现。快到十一点时,我看到了他。他急迫地敲我的厨房门,这是我唯一用的门,正对着废弃的玻璃温室。厚重的木框玻璃罩靠着花园高墙摞成一堆,荨麻在玻璃前前后后长得繁盛,墙那边远些的地方,靠近河边柳树林,是那棵高大的白杨和其他两棵长出嫩芽的残株。
当我在他家称赞他的音响设备时,他表现出荒谬的骄傲;他假装在赚外快时的虚荣;在那个喝粉红香槟的早晨,他笨拙地弯腰站在茂密的绿篱前,等着我走向他,当时他的冲动、瞪大的双眼和翕动的鼻翼——这一切,这荒谬、虚荣和冲动都摆在他脸上。但这会儿他脸上不是香槟带来的惊喜,而是困惑与怒不可遏,一种让他措手不及、把他逼疯的愤怒。
他说:“你听说了?你听说了?”
他没有系领带。衬衫仍是昨天那件。周日他很少不打领带,只有在夏天午饭前,冰激凌车响着铃经过,我们都过去买冰激凌时他才会那样。
他需要有个人来见证并分担他的盛怒,他无法独自承受。但是他没有语言天分,一向没有。所有的情绪都涌到他脸上——像那次喝了香槟,不过这次是扭曲的、强烈得多的情绪——也表现在他唐突的动作上。
我开了房门让他进来。但他好像意识到没有什么可说的,就立在门口。突然他转身疾步离去——好似突然想起要做什么——走向我的小屋和紫杉篱间的小路,小路一边是“护林人木屋”,一边是靠着花园墙的半边棚舍,那儿是我储藏煤、木材等东西的地方。这半边棚舍往后一点是菜园围墙上的大门。我曾经在那个被忽略的角落用割草机割草,因而十分了解那块土地:填了锯末,杂草丛生。
这是皮通的门。每晚都要用链子锁好,钥匙在皮通手上。大门和庄园一样老,有个厚重的木框,坚实的木板在下半部,垂直的铁条在上半部。因为自身的厚重,它有点歪了,皮通每次开门都要稍微提起它。他一天要握着铁条那部分提起四五次甚至六次,它们比其他生锈、粗糙、干燥的铁条更光滑、颜色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