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24/25页)
我走进去瞧,吃了一惊,墙的这一边是迥然不同的空间,是如此开阔、温暖,阳光照下来,墙边的果树树龄不小。而墙的那一边,我那一边却总是潮湿的、笼罩在阴影中,只有夏日里的野草在贫瘠的土壤中生长。从我小屋看到的是这堵墙的北面。墙内一派地中海风光:宏伟庭院中一个别出心裁的带围墙的园子,有小径、苗圃、菜地和正经果园。皮通只能维持园子一小片的运转,但他遵循它的形式、设计和尊严。如今,在他菜园的欣欣向荣之后,他的后继者们只拾掇出了一小块地。
庄园生活的一个轮回已经结束。也许有一天会开始新的轮回。但是短时间内或者几年之内,这需要很多双手来劳作,宏伟的带围墙的园子回到了朴素的规模,成了一个小菜圃。
草坪尽头宽大的白门——曾经是皮通的门——安全起见锁上了。自打河边的土地没设置什么保护措施,几乎对外敞开,这里吸引来了一群群流浪汉,一股无所事事的新潮流席卷了英国西南部的空地,为了安全,一大堆迅速变干发棕的枯枝堵在了这门口。
我对庄园面貌的解读已经由让人悲伤不已的衰败转而变为世事变迁。虽然非我所愿,现在庄园的联系改变了。我在很多地方看到皮通的手——在“庇护所”,在他(和我一起花几个下午)收集的用来做肥料(现在不需要了)的巨大落叶堆里;在敞开的花棚门边,在园子再也关不上的厚重的门上。然而我也知道,初到庄园时让我快乐的事情其实可能让前人伤心;正如现在让我难过的却是让老菲利普斯先生高兴的事,他穿着西装拄着拐棍,欢快地在荒芜的庭院和小菜圃间散步。
我对皮通的回忆,他留下的那些劳作的印记,就像对一个死去的人的回忆,他再也不会对这些工作做任何改动了。然而他还和我们在一起,仍住在布雷隔壁那栋农舍中。正是因为那座小屋——他因工作被分配住在那里——他被迫离开。这座小屋升值了,因为它结实、大小合宜、年代够久远也够美观。它价值几千乃至上万英镑,比布雷的父亲当初买下的价格涨了百倍。而且庄园需要这笔钱。
但是,皮通不相信这个说法。一个周六早晨,我在索尔兹伯里遇见了他。他一副彻头彻尾的乡绅打扮:西装、衬衫、皮鞋和帽子,这一套考究的行头应该花了不少钱。皮通的索尔兹伯里帽!那么时髦,那么优雅,他跟人打招呼时脱帽的样子那么绅士!如今这种效仿已不新鲜,已是惯常,也许在皮通脑海里它和风度已经没有关系了。
抬起帽子后露出的脸和这动作不相称:脸上还是先前急迫而愤怒地敲我门时的那副表情。我们是在某条购物街上偶然碰面的,离皮通买衣服的那家店不远,橱窗还能看到皮通的同款衣服。我们的这次见面仿佛唤醒了他所有扭曲的情绪,他无从排解的情绪。
他说他被告知,庄园要卖掉他的房子。但他不信。谁想买布雷隔壁的房子?这是一座农舍,是安置打工者比方说园丁的,没人来打理它。当年那个圣诞节我去他家,他暗示自己还有外快,这会儿他的言下之意是,这栋住了二十五年的房子要是换作另一种房子,他会区别对待,好好打理。似乎又在暗示我真正的房子在别处。然而他不想离开这座房子,虽然庄园这儿的工作已经停了好几个月,但他没正经另找工作。这让人觉得,他感到要是不另找工作,他也许就不需要另找工作了。
他困惑无助,迷失了方向。他好像证实了菲利普斯太太的说法。她一直在找皮通被解雇的原因,好让大家更容易接受。她一口咬定,说是因为近一年来皮通行事古怪,最终被落寞的工作打败——装模作样地工作,其实游手好闲——他在野外“崩溃”了。
菲利普斯太太说,她之前那份工作让她见识了很多崩溃的人;这类人你不光会在报纸上看到。我起初觉得菲利普斯太太这是牵强附会了。但是后来,我在山谷里的公交车站或索尔兹伯里见到皮通,讨论起他坚持说无法解决的问题,我想菲利普斯太太有可能指的是他复杂的性格:激情、奴性、做作、傲气和独立。
他告诉我他以后不想当园丁了。他只能在庄园做这工作,去别的地方就太没尊严了。他也不想去镇上工作。他的乡绅风度,或者说乡村劳工的自由精神,使他害怕默默无闻,害怕和某些工人一样毫无价值。
我会在山谷的公交车站碰见皮通,然后边聊天边等公交车,不过上了车之后就不聊天了,也不坐在一起。到了索尔兹伯里还会碰面;有时候我从丘陵散步回来,会在村子里的路上碰见他。我们的谈话内容循环往复:他会把他对未来的设想告诉我,我会鼓励他,他会拒绝我的鼓励,回到大家对他的“仇视”上来。
当我换位思考,并且审视我自己和我的恐惧,我明白了皮通的难处在于他已经无意工作了。事实上,长久以来住在庄园里享受自由,立一套程序,为自己营造与季节、岁月和时光相契合的平静的生活氛围,如今他害怕的不是工作而是雇佣关系——也许还不是雇佣关系,他更怕的是雇主。
结果,他悄悄地、不情愿地接受了一份工作。他给一家洗衣店开货车。我是在看见他开车的时候才知情的。他的乡绅行头又多了一样:洗衣店的皮钱袋,斜挎着活像子弹带。最终他离开了农舍,搬到了镇上位于老伦敦路的一间廉租公寓里。
他在农舍里待的最后那段时间不会开心,因为那毕竟是庄园的资产,他有压力。新的住处不错,我想他会过得开心。但他那强烈而扭曲的情绪却难改,他终究要抱怨。公寓简陋破烂。如何简陋?没有装修。他们指望他自己装修;他们就这样对待他。
你很难理解皮通是个顺服的人,一名顺从的士兵的父亲,他的行为证实了这一点。同样,你也想不明白一个情绪如此强烈的人,本性中何以根植有奴性和依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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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说:“我们的朋友算是搬走了。”
当时我坐在副驾驶座,他的话是从近我这边的嘴角冒出来的。
布雷说:“一个傲慢的人。”
鸭舌帽下布雷的两只眼睛眯缝着紧盯马路,同时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接着,他说起庄园的家族,好像他们都还在那儿,好像他父亲当年生活其中的那个庄园依然存在。布雷说:“滑稽的一家。”话里有敬意,也有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