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25/25页)

他伸手拿仪表盘下面的格子里的一本书,然后递给我,神情是专注于车况的漠然,动作则是不习惯摆弄书的笨拙。他神秘地说:“你回家看看这本书。”好像这本书,这件神秘的物品自会解释;好像这本书令他无须多言。

这本书是我房东写的。写于五十年前的一九二○年。这是用诗文写的一部小说,配有很多插图。纸质很好,昂贵的布面装帧。虽然封面上印着当时一个知名出版商的名字,但如此无足轻重的作品却用这么奢华的制作,一定是作者自费的。

故事很简单。一名年轻女子厌倦了英国的社交场——关于二十年代的服装,有很多可供参考的素材。她决定去非洲做传教士。道别了众人,留下了以不同方式思念她的恋人。登上轮船,漂洋过海来到非洲海岸,来到丛林中的河流。她被非洲原住民捉住了。她幻想着被非洲酋长强暴,还想着多女侍奉一男以及黑人太监。事实上,她被煮着吃掉了。她所留下的,她的一个伦敦恋人找到的,不过是像稻草人一样挂在木十字架上的几件二十年代的衣服。

这是一个十八岁少年对这个世界笑话般的理解。这种理解是由庄园灌输给他的,看上去似乎老道。也许后来他获得的知识也没有超出这个笑话:在英国和欧洲以外,是幻想的非洲,幻想的秘鲁、印度或马来西亚。也许,他的激情也从未超出这本书中比尔兹利风格的插画引发的快感。布雷保留的这本书最值得人称道的就属其中的插画了。

这些画和去年夏天房东交由菲利普斯太太送给我的礼物风格一致。那时候他还会出门购物、喝香槟。他年轻时就确定了自己的绘画风格并赢来了赞许,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自己的价值以及鉴赏力何在。也许他在一种所谓的完美状态中停滞不前。但那种完美中缺失了不安、销蚀了创意,从他的后窗望出去,是一个完整、无人触碰、无忧无虑的世界;但那完美成了病态、倦怠和灵魂的死亡。

这病态像一场长眠。然后他奇迹般苏醒,发现他的世界仍在他身边。他知道早年的开阔景象已去。但是他准备好,正如他一向准备好的那样,随遇而安——这是我把自己投射到他身上后所理解的他。

他喜欢常春藤。花园里的树倒下时他也没有抱怨。他欣赏常春藤多年,如今他必须用其他事物满足自己。他对人也是如此,该怎样就怎样了。他看着那棵不下五十年的白杨树倒下时,没有说什么,如今,我仍是听菲利普斯夫妇说,房东自打知道没有园丁了,就再也没有提起皮通。去年夏天他还拿皮通取乐,制造故事调侃他,说给身边的人比如艾伦听。(就像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天天和祖母玩,但祖母离世后,他也许就再也想不起祖母了。)

我有时会看到皮通开着洗衣店的货车。很难意识到他的工作风格和他站在白门口的日常,曾是我在山谷的新生活、我的慰藉的一部分。

周六我们会偶尔在索尔兹伯里碰面。有一次他从背后喊我。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这样做还是让人诧异的。但是,我见证过他的光辉岁月。我在庄园宏伟的花园里帮过他,帮他割草、收集山毛榉叶。我称呼他皮通先生。

他变得寒酸相。他身上乡绅衣着和其他衣服混搭着,但他的风格变了。洗衣店负责人知道皮通,温和并理解地说他“脾气有点怪”。

但后来皮通变了。洗衣店负责人性格宽容,满足于他的工作节奏和每年两周的假期,就像皮通享受消逝的时光那样,那个人也明了皮通的改变,说起皮通日渐像样的行为和收敛的脾气,“你会习惯的”。

不止这样。皮通在他人生最后一个活跃的十年,挥别了他的过去。他在工作中、在住的廉租房里认识了更多人。他在他害怕默默无闻的社会中找到一点力量。他隔了一段距离看到自己以前的生活,那正是他曾经努力与自己真实的一面保持的距离:他的衣着、对妻子容貌的引以为傲、他装作还有其他收入的穷酸。现在没必要这样了。渐渐地,他不再从洗衣店的货车里和我打招呼。有一天在索尔兹伯里那条购物街上,他见到我时一脸惊恐,但结果是,这个改头换面的人没有“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