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马棚(第6/7页)
可他们并未回家吃饭。男孩背靠临街的墙,挨在哥哥边上蹲着,只见父亲从店里走出来,打开一个纸袋,取出一块干奶酪,小心翼翼地用小刀一分为三后,又从袋里掏出些饼干。接着,爷儿仨一并蹲在廊下,一声不吭地慢慢啃嚼起来。吃罢,三人又到店里,借得一根长柄锡勺,舀水喝了几口;水不冷不热,既带着一股杉木桶的气味,也透着一丝山毛榉的清香。喝完,他们仍不回家,又到了一处养马场。场边有道高高的栅栏,栏上有人坐,栏边有人站,栏内有人牵出一匹又一匹骏马,先遛几步,跑几下,继而往来奔驰;交易慢条斯理地进行,直到太阳西斜,有人买马,有人换马,爷儿仨则始终看着听着,哥哥双眼蒙眬,嘴里的烟草照旧嚼个不停,父亲虽不时对些牲口评头论足一番,却大多是自言自语。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就着灯光吃完晚饭后,男孩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耳听着声声鹰啼和阵阵蛙鸣,眼望着夜色渐趋浓稠。忽然,母亲的声音传来,“艾伯纳!不!不要!天哪,天哪。艾伯纳!”男孩急忙站起身,转过头,透过屋门看见家里的灯被熄灭,仅剩一个蜡烛头在桌上玻璃瓶的颈口里亮着火光。父亲仍旧戴着帽子披着大衣,模样一本正经又滑稽好笑,像是为了大大方方彬彬有礼地去行凶作恶而悉心打扮了一番;他将剩下的灯油统统倒回那只五加仑大的火油罐里,母亲拼了命地拽住他,他只好把灯换到另一只手里,胳膊一甩,不野蛮也不凶恶,但力道十足,一下就把母亲甩开;母亲双手往墙面上一撑,险些跌倒,她张大了嘴,一脸万念俱灰的神情,那种绝望,在方才撕心裂肺的乞求声中,同样听得出来。这时,父亲看见男孩站在门口。
“去马棚里把油拿来,给车上油时用的那罐。”父亲说。男孩愣在那儿,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你要干吗…… ”男孩扯着嗓子问。
“去把油拿来,”父亲说,“快去!”
男孩这才挪了脚,飞跑起来,绕过屋子冲向马棚:又来了,那副性子,那腔热血,老样子,不曾更变,不管愿不愿意,这古老的意志(谁又知道它从何而来?要多少愤怒,多少残忍,多少贪欲,才够哺育如此一腔热血?)延续了多少世代,终将传给他,毫无选择的余地。我要是永远跑下去,他想,一直跑一直跑,再也不回头,再也不用看见他的脸,那就好了。可我做不到。做不到!他将锈迹斑斑的罐子提在手里奔回家去,一路上油液泼溅,扑啦作响,一进屋里,便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母亲的啜泣声。他将油罐交给父亲,大喊道:
“你连个黑鬼也不派去吗?以前你至少还派个黑鬼过去!”
这一次,父亲没有打他。父亲将油罐放到桌上,动作极其小心谨慎,不料刚一放好,一只大手便如电光般一闪而过,来得比上回的耳光还快,男孩压根儿没看见它离开油罐,那手便已揪住他衬衣的后领,拎得他脚跟都离了地,一张寒气逼人、满是凶煞之气的脸直直地对着他,冷酷而阴狠的嗓音越过他,传向倚桌而立的哥哥(哥哥像牛一样歪着嘴,一侧牙齿不停地嚼着烟叶,模样怪里怪气):
“把罐里的油倒桶里,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把他绑床架上吧。”哥哥说。
“叫你干啥就干啥!”父亲说。话音刚落,男孩便动了起来,父亲精瘦而有力的手在两块肩胛骨之间紧紧攥住衬衣,提着他(男孩的脚尖勉强才能够着地面)从外间走到里间,与两位姐姐(姐妹俩正对着熄灭的火炉,叉开粗重的大腿坐在两把椅子里)擦身而过,直到母亲和姨妈面前。姨妈搂着母亲的肩,两人相依而坐。
“揪着他。”父亲说。姨妈受了一惊,身子一动。“没叫你,”父亲说,“伦妮,你揪住他。一定要给我揪好喽。”于是母亲握住了男孩的手腕。“这样不行,抓牢点。要是让他跑了,你知道啥后果吗?他要去那儿给我添乱!”他头朝路那头一别,说道,“要不还是绑起来的好。”
“我会管着他的。”母亲低声说。
“那就交给你了。”说罢,父亲就离开了,那跛脚重重地踏着地板,不疾不徐,渐渐远去。
父亲一走,男孩便挣扎起来。母亲使劲抱住他,两条胳膊全用上了。男孩又是撞又是扭,他心里明白,母亲终究拗不过他,但他等之不及了。“放开我!”他大声嚷叫,“我可不想伤着你!”
“让他去!”姨妈说,“实话讲就是他不去,我自己也要去咧!”
“我没法让他去!你不明白吗?”母亲喊道,“萨尔蒂!萨尔蒂!别这样!别这样!快来帮帮我,莉齐!”
突然,男孩挣脱了母亲的双臂,姨妈伸手去抓,却为时已晚。他掉头就跑,母亲跌跌撞撞地追将上去,膝盖一弯,扑了个空后,马上又向近处的女儿叫喊:“抓住他,奈特!抓住他!”可来不及了,那姐姐还没准备起身,只是扭过头,转过脸来,男孩就已像阵风一样地跑过;那一瞬间,男孩只觉眼前悚然闪过一张年轻妇女的巨大脸盘 ——毫无惊异之色,全然一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神情(两个姐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胞胎,长得身胖体肥,其中任何一个的体形和分量都足可抵家里两个人,但是此刻,这姐妹俩却好像都不存在一样)。转眼间,男孩蹿出房间,冲出家门,跑到了星光照拂、柔尘拂面的大道上,忍冬仍旧密麻,开得热烈,他迈开步子,一路飞奔,只恨脚下那一条条浅白的带子展开得太过缓慢;好不容易到了大门口,他拐弯进去,向着灯火通明的大宅,向着亮着光的前门,在长长的车道上又是一阵猛跑,累得心跳怦怦,胸膛里嗵嗵作响,最终连门也顾不上敲,一头闯了进去,呜咽着缓不过劲,连句话也讲不出来。穿亚麻布夹克的黑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男孩面前,脸上满是愕然。
“德·斯班!”男孩喘着粗气大喊,“我找…… ”话说了一半,就看见那白人也从大堂一头一扇白色的门里走出来。“马棚!”男孩嚷道,“马棚!”
“什么?”那白人说,“马棚?”
“对!”男孩叫道,“马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