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马棚(第7/7页)

“抓住他!”白人大喝一声。

这一回,男孩仍然没给人逮着。黑人拽住了他的衬衫,但那袖管久经洗磨,早已与烂布头无异,用力一扯就被撕了下来。于是他逃出宅门,又跑到车道上 ——事实上就是冲那白人大吼大叫的当儿他也没停下过步子。

白人在身后叫唤:“马!备马!”男孩本想穿越花园,翻过篱笆,抄近道到外头去,可他不识路,也不知那藤蔓缠绕的篱笆到底有多高,因而不敢冒险,只好顺着车道玩命地跑,跑得浑身气血翻涌;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大道上,却已眼前发白,啥也看不清楚,连耳朵也暂时失聪,那飞驰而来的母马差点儿一蹄子踩到身上时他才听见,可即便如此,男孩仍旧狂奔不止,仿佛这痛苦的磨难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只消多等几秒,再跑几步,便能为他插上翅膀,叫他一飞冲天似的。男孩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才纵身一跃,跳到路边杂草丛生的水沟里。紧跟在后的大马呼啸而过,那怒气冲冲的身影在初夏静谧的夜色中,在漫天繁星的映衬下,疾驰而去,头也不回,转眼就要消失于远处;可恰在此时,碧净的天色忽然大变,像是被谁泼了墨一般,只见那黑压压的污渍迅速升腾,放肆地晕染开来……触目惊心的滚滚浓烟无声无息,盘旋弥漫,连星光都被无情抹杀;见此景象,男孩弹跳而起,又一次踏上大道,拔腿飞奔,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可还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跑,一声枪响传来,他照跑不误,片刻过后,又是连着两声枪响,不知不觉间,他停了下来,大喊两声:“爸爸!爸爸!”喊罢,不知不觉间,又跑了起来 ——他跑得踉踉跄跄,不时被什么东西绊倒,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回头望一眼参天的火光,再次奔跑起来,在仿佛看不见的树木间一往直前。他气喘吁吁,不住地抽泣,嘴里喊着:“爸爸!爸爸!”

午夜时分,男孩独自坐在一座小山顶上。他不知道午夜已经来临,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多远的地方,不过现在回首,已经看不见火光。他静静坐着,背对那个虽只住了四天但无论如何也算是个家的地方。面前是一片黑漆漆的树林。他打算歇一会儿,缓口气后再进去。他拉紧单薄而破烂的衣衫,将自己牢牢裹住,瘦小的身躯在阴冷的黑暗中瑟瑟发抖,心中的悲伤与绝望已不再掺杂着惊恐与忧愁,只剩纯粹的悲伤与绝望。爸爸,我的爸爸,他心里念叨着,忽然喊出了声:“他是个勇敢的男子汉!”虽说出了声,声音却不大,如同耳语一般:“真正的男子汉!爸爸打过仗!还是在萨特里斯上校的骑兵队里!”可他不知道的是,父亲去 “打仗 ”,根本不是以士兵的身份,他既不穿制服,也不承认任何权威,不向任何人、任何一支军队或者任何一面旗帜效忠,充其量只能算个 “江湖好汉 ”,其上战场的目的也和马尔博鲁克(4)一样,仅仅是为了攫取战利品,掠夺敌人的也好,打劫自己人也罢,他都无所谓,根本无所谓。

夜空中星移斗转,宁缓有序。很快,天将破晓,不久后,太阳就要冉冉升起,男孩的肚子也该饿了。但那是明儿个的事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冷。不过只要走动起来,身子便会暖和些的。呼吸平稳了不少,便决定起来继续上路;他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睡着了,因为天边已蒙蒙亮了,从夜鹰的鸣啭中,他也能听得出夜晚即将结束的意味:山下昏暗的林子里,晨鸟快要苏醒,于是夜鹰无休无止地啼叫,一声接着一声,婉转曲折,起伏不断。他站起身,觉得身子有点发僵,不过只要走动起来就会好的 ——和走路驱寒一个道理,更何况太阳也快出来了。于是,他迈起步子,向山下走去,向昏暗的树林里走去,向鸟儿银铃般清脆动听、流水般不绝于耳的歌声走去,一颗迫切而激昂的心在暮春之夜急促而有力地跳动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1) 美国内战(又称“南北战争”)自1861年4月爆发至1865年4月结束,历时四年。北军着蓝色军装,南军着灰色军装,下文所言“蓝”、“灰”即指军装颜色。

(2) 即萨特里斯的昵称。

(3) 一蒲式耳约合三十五升。

(4) 18世纪法国一首歌曲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