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第2/7页)

后楼梯间异常阴冷,他们弓着脚背,长袜包裹的脚趾都蜷缩起来,嘴里呼出的热气化作缕缕白烟飘绕在头顶。两人轻轻地走下楼,坐在最底层的台阶上穿起靴子。

外头仍在下雪,雪花共天空与土地一色,仿佛隐了形似的,只当飘落到马厩黑漆漆的入口时才安静而突兀地显现出来。一丛丛矮树与灌木宛如一只只雪白的气球,黑色的轮廓线由上及下,轻盈而不动声色地延伸,没入披着银装的大地中。草木之间,饶有规律地散布着十来座形似帐篷的土丘,弧形的脊背处冒出小股小股的灰烟,升腾而遁入寂然无风的雪天中,仿佛那片片雪花本身正静静燃烧着一般。对此情此景,总统只目光阴郁地看了一眼,说了声:“快走吧。”另外那人低着脑袋,用袍子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继而加快了脚步,连走带跑一头钻进马厩里。“快走 ”二字真该从字典里抹掉,如何能用在领导一个党派、一个国家的将军身上;然而总统紧紧跟在那人身后,挨得如此之近,连两人嘴里吐出的气都彼此交融,化作一团白雾,无法分辨。还有 “逃跑 ”这样的字眼,也该灭亡,又岂能加诸领袖之身;然而他们的身影几乎还未消失便又出现 ——两人骑着马,已然小跑起来,跑过那一顶顶白雪覆盖的帐篷,穿出草坪,直奔大门而去。大门通向那条大道 ——如今尚且不张不扬、不卑不亢,日后却将成为四年一度的舞台,这年轻国度里朝气蓬勃的人将在此豪情满怀、盛装阔步地走过,骄傲地展示令这疲惫不堪的世界艳羡不已、吃惊不已又赞叹不绝的力量与地位。不过此时看来,预言中未来的光辉还遥不可及,眼下,那扇大门正被更加迫在眉睫的 “难题们 ”占领着。

“小心。”那人边说边拽紧缰绳。他们勒住马,等在一旁(总统拉起袍子蒙住脸),让大队人马进门:这些人个头低矮,肩膀宽阔,肤色黝黯,衬着亮白的雪地,黑压压一片,他们头戴海狸帽,身穿正经礼服,结实的腿自臀部而下直到脚踝全都裹在羊毛衬裤里。人群中间走着三匹马,马背上共捆着六头宰好的鹿,他们顾自经过,丝毫也不理会两个骑着马停在边上的人。

“该死,该死,该死。”总统咒道,随即提高了音量 —— “收获不小呀,你们!”

其中一人短短地瞥了他一眼,边往前走边以彬彬有礼、悠然自得又毫无抑扬的语调说:“马马虎虎吧。”

马再次挪动步子。“我一把枪也没看见。”总统身边那人说。

“的确,”总统阴沉地说,“这事儿我得查查清楚。我下过严令…… ”他显得心神不宁:“该死,该死。他们去打猎的时候也总带着长裤吗?你知道吗?”

国务卿正在用早饭,但他什么也没塞进嘴里,只是穿着晨袍——连胡须也还没刮,坐在丝毫未动的餐点之间,神情苦恼地研读着摆在面前空盘子里的文件。壁炉前有两个人,其中一人是个骑手,坐在一把木制靠椅上,袍子上残留的雪尚未融化,另一人则直直站着,显然是国务卿的秘书。总统和随行的人一进门,那骑手便立即起身。“坐下,坐下吧。”总统边说边靠近桌子;他脱下长袍,秘书上前接了过去。“来点早饭,”总统说,“我们可不敢回去了。”说着,他一屁股坐下,国务卿亲自为他端茶上饭。“又出什么事了?”总统问。

“你还问?”国务卿应道。他再次拿起文件,怒气冲冲地瞪着看。“这回是从宾夕法尼亚来的,”他用手拍了拍文件,“前有马里兰,纽约,现在轮到宾夕法尼亚了,很明显,唯一能阻挡他们的只有波拖马可河的水温了。”他声音尖哑,口气粗暴。“抱怨,抱怨,全是抱怨,喏,这儿有封家住葛底斯堡边上的农民写来的信,说他家的黑奴天黑以后提着灯笼在牲口棚里挤牛奶,突然有群人 ——那黑家伙肯定以为有两百来号人,因为那农民数了数约莫十一二个,总之这伙人从一片乌漆墨黑中蹦了出来,头戴大高帽,手里拿着刀子,腰底下啥也没穿。最终结果:灯笼被踢翻,大火一烧,烧死奶牛一头,烧毁棚子一间、干草一仓;另外,损失身强力壮的黑奴一名 ——最后一次有人见着那黑奴时,他正拔腿狂奔逃离事发地点,目前看来,毫无疑问已死于惊恐过度或者命丧野兽之口。记入美利坚合众国账下:牲口棚与干草,一百美元整;牛,十五美元整;黑奴,两百美元整,要求以黄金结算。”

“是吗?”总统吃得飞快,“我猜那黑奴和那奶牛还以为他们是黑森兵的鬼魂呢。”

“我怀疑那伙人是不是把那牛当成鹿了。”骑手说了一句。

“对对,”总统搭腔道,“我正想说这…… ”

“谁又会把他们这些家伙当人看?地上走的,地底下爬的,当啥看都成,”国务卿说,“波拖马可河北边大西洋沿岸那块儿可到处是戴海狸帽穿长大衣羊毛裤的怪物,净干些吓唬女人小孩的勾当,一会儿放火烧棚子,一会儿把人家里的黑奴给整跑了,完了没事儿还逮着鹿就杀…… ”

“对对,”总统应和道,“关于鹿,我也有话要说。出门的时候我正好撞见他们一群人回来,带着六只鹿。我记得我明令禁止不准他们身上带枪的。”

“他们并不用枪。”骑手又一次开口道。

“什么?”总统惊道,“可我亲眼看见…… ”

“不是的,总统先生,他们用的是刀。他们会追踪鹿群,一旦发现踪迹就潜过去一刀割断它们的喉咙。”

“什么?”总统说。

“就是这样的,总统先生。我曾经见过一头被他们杀死的鹿,浑身上下没半点伤痕,只有脖子上豁开一道口子,一刀切到颈椎骨。”

总统一听,又说了三遍 “该死 ”,说罢,“总统 ”不再言语,“军人 ”出声继续,不住骂骂咧咧了一阵。其余几位谨慎地别过脸,神色凝重地听着,只有国务卿充耳不闻,手上又拿起一份文件。“要是你能劝他们把裤子穿上,”总统说,“至少在白宫那儿…… ”

国务卿一惊,身子往后一退,吓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活像一只怒不可遏的铁灰色鹦鹉,“我,先生?我劝他们?”

“有何不可?他们不是归你那部门管嘛?我充其量就是个总统。该死的,如今我妻子根本不敢走出那卧室一步,更不必谈什么接待女宾了。就拿那法国大使来说,现在白宫的大门口、走廊上到处有那些裸着下半身的契卡索(3)印第安人堵着——不是在地上呼呼大睡就是在啃些半生不熟的骨头,就因为这样,他的妻子再也不敢来与我妻子见面,我要怎么跟他解释?我本人呢,只能躲得远远的,摆着自己的餐桌不用,早饭还得问别人讨来吃,而所谓政府的官方代表却啥事儿也不干,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