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女人(第6/8页)
“我要去登谷川岳。”
她把字条留在餐桌上,从成田上了飞机,就像是鬼使神差。
“世事无常,此事不可为人所知。舍弃此身,以命立名,与茂右卫门携手踏上不归之路。”
也许是心理原因,飞机起飞时的震动,令幸子一直颤抖不停,眼睛一直盯着膝上《好色五人女》里的这段文字。
她仿佛看到了愁眉不展的年轻妇人幸子与伙计打扮的麻田手牵着手踏上旅途的画面。
一旦跳下悬崖,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放下心来,幸子睡得很熟。这十天来的寝食难安都消失了,她睡得香甜,飞机上的饭也一扫而光。
第一次去国外,又是纽约,大概是已经反复看过电视和旅游指南,幸子的心情并没有太大波动。也许,在更大的变动面前,去拜访一个未知之地显得稀松平常。
幸子很快找到了二十八街麻田的落脚处。那是在一栋伤痕累累的七层楼房的六楼,电梯完全不动。幸子爬上白天依然昏暗的楼梯,敲门,一个抱着猫的年轻美国人探出头来。
“Mr.麻田……”
接下去该怎么说,幸子正绞尽脑汁,男人身后,出现了抱着同样花色猫的麻田。麻田看见幸子,什么话也没说,放下了抱在手上的猫。
“没吓到你吧?”
“就算吓到了,从我脸上也看不出来。”
幸子拎着的行李箱里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麻田把她从头看到脚。
“和谁一起来的?”
麻田问。
“我一个人。”
“你出来怎么说的?”
“说是要去爬谷川岳。”
麻田大声笑了。
“那个,我有东西要还你。”
幸子在手提包里摸索,像是要封住幸子的嘴,麻田粗暴地拉过行李箱。
“想先去哪里看看?”
“第五大道、时代广场、蒂凡尼、卡耐基音乐厅、SOHO村、中央公园、DakotaHouse(5)。”
不是站名,幸子却停不下来。
两人像恋人一样牵着手,有时挽着手,说说笑笑,在这个城市游荡。崭新的街,古老的街。白皮肤的脸,黑皮肤的脸,经过两人身旁。纽约,爱情,不归之路,幸子已经沉醉。
喝了美国的百威啤酒,吸了半根麻田的香烟,在SOHO村的小店里和黑人情侣并肩听着爵士乐,带着酒劲躺上麻田的床,在更深更深的醉意中睡去。
“喉咙,好渴。喉咙……”
半梦半醒间幸子呻吟着。
大概是太累了,眼皮根本睁不开。
“我去喝点水。”
起身的时候大概踩到集太郎了,幸子想。
“对不起,哎呀。”
幸子摇摇晃晃,准备去厨房喝水。她撞到了屏风,屏风发出巨大的声响倒下,花盆摔碎了。
“我想去喝水——我家的公寓,厨房在这边。”
对着被吵醒的麻田,她本该是这样笑着解释的。
霓虹灯一闪一灭,房间忽明忽暗。这是一个仓库改造后的现代风格loft。涂成纯白的天花板,让人仿佛置身体育馆,作为装饰,天花板上又悬挂着几辆自行车。被吵醒的美国人抱着猫出来,在雪白的墙壁上映出巨大的影子,脚下是摔成两半的花盆。
“真糟糕,我以为这是自己家呢。”
幸子大声笑起来,然而笑声最后变成了别的东西,她忽然奔向行李箱。
“回去了,我要回去。”
“别说瞎话了,这里是纽约,离日本有一万五千公里。”
“回去,我要回家。”
“怎么回去,走回去?”
“怎么办?我闯大祸了。”
“我怕,我怕。”幸子抽泣起来。麻田抱紧她,带她回到床上。越是害怕,越是陷入更深的陶醉。
“不义者斩首!”
幸子梦见,将要腐烂的地藏堂之门开启,武士打扮的集太郎长刀挥向自己,幸子不由得更迫切地寻求麻田。
第一次见到真实的自由女神像,女神的脸看起来比印象中更严肃。
“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右手是火炬,左手是独立宣言。”
“自由和独立……”
“女人都喜欢这些词吧。”
“因为不曾拥有。一旦结婚女人就两者都失去,不能再喜欢别人,陷入爱情也是罪。结了婚的女人,是以死亡的觉悟在谈恋爱。”
幸子说着说着,又激昂起来。
她仿佛看到,河岸上的每块石头上都写着南无阿弥陀佛,旁边的横木挂住了自己和麻田情死的尸体,漂浮在哈德逊河上。
曼哈顿高楼的旁边有一段废弃的高速公路。正当夕阳西下,两人长长的影子如同十字架,又如同墓碑,他们不由自主地寻求酒精。
第三天一大清早,幸子睁开眼睛,仿佛听到了缝纫机的声音。
“喂,这楼上,是缝纫工厂吗?”
“不是,是雕刻家的工作室。”
麻田依旧闭着眼睛,温柔地抱住幸子的肩头。这具身体,看上去骄奢,穿上衣服却颇显清瘦;这具身体,已经盛满了集太郎未能给予的沉醉,幸子挣脱起床。
“有缝纫机的声音。”
“是幻听吧。”
麻田趴在床上。
幸子从手提包里拿出钱,塞进麻田西装的口袋。回家吧。西鹤的女人被杀了,现代的女人却可以修正错误。
热吻覆盖上她的颈项,躺在床上的麻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边。
“我,是来还钱的。不喜欢拿着不明不白的钱,所以我……”
“那为什么不还了就走呢?和我一起高高兴兴地在纽约散步,然后才还钱,算是怎么一回事?”
“还钱是借口。我爱上你了——一辈子就一次,我想谈个恋爱。”
“一辈子一次的恋爱三天就结束了?见好就收,擦干净嘴巴回家了,你还真了不起。”
麻田越是在意幸子,越是火大。
“还说你脸上看不出来,现在好可怕。”
“我要是不准你走,会怎么样?”
“我要回去。”
“回去了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一句话都不说,回去拼命踩缝纫机。”
麻田死死盯着幸子,只说了一句话:
“真爱逞强。”
他伸出手,像是给她加油。
“谢谢。”
不知道还能活几十年,不过以后再也不会这么紧地握住一个男人的手了,幸子想。
集太郎走进“谜”酒吧,已经过了深夜十一点。
“我是邻居时泽。”
他已经喝了几杯,一在吧台上坐下,马上跟峰子打招呼。峰子默默向他致意,帮他倒酒兑水。
“你老婆什么都没说?”
集太郎转动着吧台上的魔方,说:
“前几天出去了,留了个字条说是去爬谷川岳。”
“谷川岳?”
正在切冰的峰子停下手。
“以前可从没说过关于登山的事,为什么忽然跑去爬谷川岳,真是摸不着头脑,您要是听说了什么……”